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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琵琶像是頭上響了個焦雷。上海陷落比星加坡陷落要嚴重千倍,非僅是因為那裡是家。她的家人同住在上海的每一個人一樣,那裡是生活的基地。上海在政治上免疫,被動、嬌媚、圓滑,永恆不滅的城市。她常聽別人說:上海就是上海。這一陷落地理變動了,海岸陸沉了,世界傾覆了。

  「打得厲害嗎?」比比說著。

  「不知道。」寶拉打鼻子出氣。

  「說不定成廢墟了。」琵琶說,看見姑姑在公寓的殘骸裡東戳西戳,找尋七巧板桌子的碎片。

  「誰知道?」寶拉瞪著空中,顴骨紅通通的,像凍瘡。

  她閉著口長歎了聲。

  「也不知道會怎麼樣。」她說。

  琵琶當晚又寫信給姑姑。上海香港都成了日軍佔領區快兩個月了,怎麼會沒有信來?唯一安慰的是張家夫婦也沒有上海的消息。倒不是真以為姑姑會發生不幸。珊瑚總是能逢凶化吉。她手邊還有姑姑的兩封信。一封還附了上海報紙的剪報,珊瑚說她會覺得很有趣,說的是香港的萬金油花園與山頂纜車與維多利亞大學,「東方最奢華的大學,貴族氣十足,圖書館可以搖鈴叫咖啡。」珊瑚可能沒注意背面的文章,一個專欄作家寫一種叫碧螺春的茶:

  「碧螺春產於洞庭山。採茶姑娘多半是處女,身穿圍裙,胸口有口袋,采了茶就往心口放,此所以碧螺春有處女酥胸的醉人香氣。」

  琵琶再看還是笑。又來了,中華民族對處女的偏好。她頗自滿,卻非關個人,即使她並沒有醉人的酥胸。

  珊瑚信上說近來心情倒好。是在她寫信告訴露有了情人之後。另一封信早一些,在露剛出國之後。

  「我剛把公寓拾掇好。」她寫道,「到南京去看你錢嬸嬸,在夫子廟買了假古董。想想也真好笑,我自己的真古董都賣了,倒去買假古董。可是我喜歡這些碗盤的顏色形狀,擱在桌上,坐著看,漸漸享受起我半滿的生活了。」

  末一句看得琵琶縮了縮。平淡隨興,姑姑平常的聲口,卻是她頭一次提到不快樂,至少是琵琶第一次聽見。即使後來知道了她母親與姑姑間的事,一聽見了便暫停判斷,然後溫馨的童年印象便又悄悄回來。女人要時髦還得有男人做伴,當配件也好。她心裡預備好了,她母親要嫁給漢甯斯,姑姑嫁給她的新朋友,可是沒有進一步消息,也不意外。在她心底她們不會變,不會老,不會在意生活的基本瑣事。即使親眼看見姑姑早上靠鬧鐘叫醒,周日總睡懶覺,也不把珊瑚的工作當成是生活的掙扎,而更像是表現她的時髦。回去後她想跟姑姑同住,卻完全不知道珊瑚高興不高興收容她,她似乎很快樂終於自己一個人了。住哪兒不是問題,要緊的是有珊瑚的消息,有上海的消息。

  熄燈後她同比比說:「我還是想回去。」

  「回去恐怕也什麼都沒有了。」

  「只要人還是一樣就一樣,而且他們不會走,因為上海以外的地方更壞。」

  「希望我家裡都平安。」

  「你不想回去找他們?」

  「想是想,可要是他們過得不好,我不想加重他們的負擔。」

  「也真好笑,我在上海沒有家,我姑姑其實不算,可我還是很想回去。」

  「回去了要做什麼?」

  「我想靠賣畫賺錢。」要是能靠賣畫賺錢,她會愛畫畫幾乎像愛活著一樣。

  「琵琶!現在哪是賣畫的時候。」

  「我知道,總得試試。在這裡做什麼都沒用。」茹西帶她去看過嶺南派畫展。

  「上海和廣州都是日本佔領了。」

  「我只是覺得上海會兩樣。」

  「噯,上海一向運氣好,直到現在。」

  「我說過不說過賣畫給報社?」

  「賣了十塊。」

  「我總還有你可以畫,總會有人想買的。」

  「五塊錢,框還不要。」

  「等我出了名了,可以抬高價錢。」

  比比不言語,默然了一會方道:「我跟你一塊走。」

  再說話,語音在漆黑中很悲哀:

  「聽上去真的奇怪,可是我說我們家很快樂是真話,更奇怪的是我不想回去。」

  「為什麼?我不懂。」

  「因為我知道又會是老樣子。」比比煩躁地說道,仿佛是困獸給逼到了角落。

  「老樣子是什麼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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