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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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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漂亮。」琵琶道。 「看見不看見我試穿?穿我身上真好看,你說是不是?」她轉過頭去問面色愉快的男生。 他怯怯笑道:「是啊。」 「你真該給我的。我頂喜歡這顏色,這麼深的顏色又很少見。你見沒見過這樣的外套?」她問琵琶。 「沒見過。」 「也很暖和。你摸摸。」琵琶小心翼翼地摸了摸她拉出來的衣料。「你很暖和吧?噯,要是你哪天想丟,別忘了我。有了這衣服我就凍不死了。」 他臉上竟出現異樣的擔憂,似乎有話要說。他要把衣服給她,琵琶震了震。不應當,比比的衣服那麼多,而他顯然只有這一件。 他沒作聲,衝動的一刻過去了。 「噯,工作怎麼樣?還在般鹹道的門診?」比比問道。 比比喜歡他,只是除了外套之外無他話可說。琵琶倒覺得比比是在跟他調情,貪得無厭的本能與其他本能一塊發作,自己不知道。不然還有什麼樂趣?人人在混濁的燈光下轉來轉去,像是粗釀的酒裡的分子,唯有最初始的生命出現。混沌初開,男與女的力量,陰與陽的力量。琵琶不記得見過咪咪·蔡,邋遢高大的女孩子,頭髮鬈縮像怎麼也拉不直,身量像奶媽。可是眼前她卻忽然冒了出來,真個的作威作福起來,倚著窗臺打毛衣。一個男孩子說著: 「嘿,真的要發薪水了嗎?」 「誰說的?」另一個反問道,又是他們那種愛打岔的習氣。 「查理說是聽T.F.說的。他叫查理沒錯吧?」 「T.F.人呢?」 「喂,T.F.人呢?」 末一句是對咪咪·蔡說的,她也同T.F.一樣是莫醫生的同鄉,屬於內部圈子的人。那個男生情急之下一張臉直伸到她面前。咪咪那張發麵一樣的圓臉上兩條細縫的眼睛一瞪。男孩子給瞪得手足無措,低笑了一聲,溜走了,唯恐好友取笑。 「幫我拿著。」比比同琵琶說,「也有你的份。」 「別是黃油拌飯吧。」 「有什麼不好?近東的人都是這麼吃的。」 「噯,比比。」咪咪·蔡招呼她,也賞了個久久的瞪視。 「你打的什麼?」比比俯身去看。 房間另一頭方才那個男孩子搖著頭,咕噥什麼否認的話。 「酸葡萄,man。」他一個朋友道,「你以為是什麼?大老婆啊。」 「大老婆,那誰是小老婆?」 「你是死過去了啊,man?你不知道?」 「不知道啊,誰是小老婆?」 「猜啊,同你們一個地方的。」 「同我們一個地方?不會吧,man。跟我一樣吉隆坡來的?」 「你不行,man。不夠漂亮。」 「喔,知道了,知道是誰了。」 「大老婆,小老婆,這兒又來個不大不小中老婆②。」 ②原文是midwife,意為接生婆。 「不犯著中老婆,他自己會接生。」有人還來得及嘀咕這麼一句。 一個矮小的女生走進來。臉別了進去,戴著黑絲邊眼鏡,朝咪咪過去,悄悄問她,倒像低沉的犬吠: 「鑰匙呢?」 咪咪又把神秘的眼神轉到她身上,這次興許意味著迷惑,矢口否認,或警告她嚴守秘密。不論是什麼,她都不理解。 「庫房的鑰匙。」對方仍是追問,「莫醫生要。」 咪咪不動如山,依舊瞪著她,只可惜眼睛太小,效果不彰。 「是不是T.F.拿了?」她再問道。 咪咪撿起了線球,掗進開襟毛衣口袋裡,走開了,可能是到莫醫生的辦公室去。 「誰看見T.F.了?」另一個女生還在逢人便問。寶拉與葉先生進來了。寶拉一進來就找比比與琵琶,挑釁似的衝口便說: 「聽說了嗎?上海陷落了。」 「租界嗎?」比比問道。 「那還用說,其他地方早就淪陷了。」 「什麼時候的事?」 「就跟這裡一樣的時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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