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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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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知道,你沒到過我們家。噯,你去了一定頂喜歡,頂喜歡我爸媽。我也知道我會很快樂,可就是不想回去。」 「是人太多的原故?」琵琶問道,想像出一個印度大家庭。 「不是,不是。」 琵琶還是不懂,除非是因為她寧可自己一個,才能長大成人。可是哪能呢?而且還在這裡?在這裡他們一無所有。她不會是愛上了哪個男孩子吧?不會是藍綠外套吧? 「你寧可留在這裡?」 「噯,我不介意留在這裡。我壞透了,不在乎地方,我反正永遠都是快樂的。」 「可是誰也不知道能持續多久。我們現在靠的是救濟。」 「我知道。」 「隨時都可能解散。」 「我知道。維倫妮嘉真傻,跟查理那樣。我們人一走,那種事還不是就完了。他根本不會娶她。」 「她好像是戀愛了。」 「因為她想戀愛。剛開始她喜歡的是杜達,傷兵站的另一個男生。他只跟她鬧著玩。印度男孩子都這樣,都回家去結婚。」 「在這裡找不到印度女孩子嗎?」琵琶道,沒把比比算進去,從不見她跟印度男生在一起。 「他們只跟家裡挑的女孩結婚。不上學堂的女孩。」 「你今天聽見不聽見男生說什麼?潘給你黃油的時候?」 「沒聽見,說了什麼?」比比道,壓抑著興奮,以為會聽見說她的話。 「聽他們的意思好像是他帶日本兵去嫖。」 「我不意外。」她冷冷地道。 「他認識妓女?」 「他們全認識。那些馬來男生都壞。」 「他們還笑咪咪·蔡。說什麼大老婆、小老婆的。」 「他們是吃醋。咪咪跟她那一幫管倉庫,罐頭肉、罐頭水果都歸她們管。」 「你說得我好餓。真希望是在上夜班。」 「來點牛奶麵包也好。」 兩人設法入睡。 「知道林先生麼?」比比輕聲道,「教化學的。」 「我跟你說,打仗的時候我還在他手底下做事呢。」 「他到重慶了。」 「什麼?」 「別說出去。日本人一進來,第二天他就帶著老婆逃走了。」 「真的?怎麼走的?」 「山上有路。得雇嚮導。」 琵琶輕輕吹聲口哨。 「他人不錯,男生好喜歡他。」 「我也喜歡他們夫婦倆。」 「可別說出去了。有些男生想走路到重慶去。」 「走路!」 「林先生他們就是走去的,而且平安抵達了,傳了話回來。男生找我跟他們一起走,我跟他們說除非也帶著你,不然我不去。他們答應了。」 「我不想去。」琵琶立時道。 「噯呀,你又沒那麼嬌弱。我會幫你,男生也會幫你。」 「我不是畏難,是真的不想去。」 「為什麼?難道你寧願讓日本人統治?」 「不是,我只是不想到重慶去。」 琵琶最氣別人扣她一頂大帽子要她閉嘴。吃過後母那套近便的規矩的苦頭之後,她就恨透了辯理,她總是退讓,找不出理由來解釋自己的偏好,更遑論舌戰群雄。也只剩下頑固了。日本人蠶食鯨吞,愛國心也成了道德壓力,她從小在離群索居的家裡長大,也沒能躲得開。時代要求人人奉獻犧牲。對於普世認為神聖的東西,她總直覺反感,像是上學堂第一天就必須向孔子像磕頭。愛國心也是她沒辦法相信的一個宗教。和一切宗教一樣,它也是好東西,可是為它死的人加起來比所有聖戰死的人還要多。她也不是和平主義者,只是太喜歡活著。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一個國家可以百戰百勝,最後仍衰亡,因為原氣盡失。道家面對災禍的陰柔態度,損之而益,以輸為贏,從學理滲入了平民百姓的思想。這種懷疑論與退讓說不定幫中國積攢了大量的活力,儘管幾百年來人民像甘蔗一樣被榨幹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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