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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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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琵琶倒寧願值夜班,讀書或繪畫的時間多。壞只壞在六點下班,十點便得起床吃早飯。而且才上床,剛睡著,就聽見維倫妮嘉在隔壁房裡尖著嗓子喊: 「噢!不行!查理,住手!真的。好討厭耶,查理!住手。嘿,不行。我不!」 像是冷冰冰的手伸進了熱呼呼的毯子裡。查理·馮一點聲音也沒出。他是檳榔嶼來的,五官柔和,很漂亮,同維倫妮嘉在同一個傷兵站,另一個男生是印度人。聽見這摧折人神經的慘聲長號,琵琶與比比都沒吭聲,眼色也沒使一個。等只有她們倆了,比比便道: 「維倫妮嘉的胸部開始發育了,以前跟你一樣平。」 「我倒沒留意。」 「我就想了:女孩子戀愛了,像朵花似的開了,以前胸脯平平的,現在也發育了,時機正好,就在最需要吸引人的時候。大自然是不是很奇妙?」 琵琶看過書,不免疑心比比是倒因為果。可是比比心蕩神馳地看著她,她也只能微笑,喃喃稱是。 宿舍樓梯口上有一堆丟棄的書,始終沒人清理。琵琶在裡頭挖寶,多半是教科書,有中文的,《孔子》《老子》《孟子》。她想找《易經》,據說是公元前十二世紀周文王所作,當時他囚於羑裡,已是垂垂老矣,自信不久便會遭紂王毒手。這是一本哲學書,論陰陽、明暗、男女,彼此間的消長興衰,以八卦來蔔算運勢,刻之於龜甲燒灼之。她還沒讀過。五經裡屬《易經》最幽秘玄奧,學校也不教,因為晦澀難懂,也因為提到性。《老子》也不在她的課外書之列。只讀過引文,終於讓她找著了一本。《老子》是亂世的賢哲,而中國歷史上總是亂世多於治世。孔子學說就只有在較太平的歲月才實用。孔夫子自己就說: 「倉廩實則知禮節。」① ①此語應出自《管子》「牧民」篇,而非孔子語。 以前不明其意她就會背《論語》《孟子》。她把書帶回房。群魔亂舞的世界使她亟渴望能找到紀律或秩序,雖然回不到過去了。過去也未見得有秩序。事實是她父親的屋裡也是同樣地沒有王法。孔子遙不可及了,聲氣不再訓誡,變得甜美懷舊。 「孔子說的是哪裡的方言?有人知道麼?」她問過周教授。 老教授遲遲不答,這片刻的猶豫反倒贏得琵琶的尊重與信心。「廣東話。」他道,令人詫異,「他說的是中原的古音,發音非常接近現在的廣東話。」 他自己的廣東話說得很糟,常拿來逗學生笑。他也請男生在課餘吃花生米,很受男孩子的愛戴,不過當然不請女孩子。有一次吃茶嚼花生米,傳出來他與佈雷斯代先生一塊到廣東,晚上宿在尼姑庵裡。他是前清的秀才,科舉考試廢止前中的。 「以前常說由內而外。『中學為體,西學為用。』輪到你們這代正好反過來。」他在課堂上說,「生在香港或是海外,你們是以西學為體,所以是由外而內。嘿嘿嘿嘿!」他笑道,這是他最喜歡的比喻,人人也跟著笑。 琵琶想:我知道裡面有什麼。什麼也沒有。持不同論調的人會這麼說因為他的生活完全仰仗它。打完了,外頭也什麼都不剩。我們以為另一邊還有東西,只是因為中間隔了一道牆。 孔子讓她想不通的地方在對禮的講究,這麼一個中庸的人真是怪異。但她漸漸明白禮對生活與統治的重要,宰治著人們,無論是家庭、部族、王國或民族。她想:只要美,我倒不介意壓迫。你習慣的美有一種恰如其分,許多人看成德行。我們受壓迫慣了,無論是在盛世或是亂世,而那只壓迫的手總是落在女人的身上重些。這樣的憧憬就是美的一部份,不就是自壓迫來的? 子曰:「禮失而求諸野。」 窮鄉僻壤可能還保存著禮。日本曾是海外一個蠻夷之邦,島民學了我們的東西,比我們自己保存得還好,而且還繼續附驥,我們卻變成了一個失去了禮的國家。她記得臨行前姑姑與她握手,感覺那麼滑稽。現在的鞠躬也是舶來品。中國的鞠躬要加上手與臂的動作,而且男女有別。現在沒有人做了。連新式的鞠躬都做得漫不經心、忸怩不安,微微側向一邊,錯過致敬的對象。除了婚禮、喪禮、演講等場合,也幾乎沒有人鞠躬。別的場合做來顯得矯情,像中產階級。我們也嘲笑歐洲人的僵硬的深深的鞠躬與日本人的九十度鞠躬。磕頭的還是有,雖然越來越少。穿著緊身的旗袍與西裝磕頭不夠優雅。琵琶倒不介意。 「自己過生日還得跟每個人磕頭,覺得不覺得委屈?」表大媽有次跟她說。 「我不介意,我喜歡磕頭。」 表大媽笑道:「這倒新鮮,她喜歡磕頭。」 她也在這堆丟棄的書裡找到顏料與毛筆,還有一大卷白色厚紙,可能是某個工程科的學生不要的,紙張太滑不適合繪畫,很像是釘在麻將桌上的那種紙。倒是水彩可用。她將珍視的素描移植到大紙上,捨不得裁割,一個個圖案挨得很緊,節省空間。有一張畫只有藍紫兩種色調,使她想起了李義山的一首詩,她一向很喜歡: 「滄海月明珠有淚,藍田日暖玉生煙。」 她常做一種眼球運動,釘著房間或是有霓虹的街道看,然後說:唐朝人眼裡是什麼樣子?於是場景改換,線條與區塊重新排列組合,出現了不同的圖案,像是視覺的幻象。這時是個中年的清朝人。圖案又換了。可是繪畫時她不假思索就畫了下來。比比說她喜歡。 「我一直喜歡這種東西。」她又加上這句話。 「哪種東西?」琵琶問道。 「病態的東西啊。」 「這個哪叫病態。」 「我喜歡,真的。」比比再三保證,「我以前不喜歡你的畫,老要你別畫了,記得嗎?我是覺得別畫的好。」 「記得,我也很高興不畫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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