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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比比將大張的畫釘到牆上,晚上燈火管制躺在床上拿手電筒照著看。臉孔在燈光下活了起來。一張一張地照,仿佛湍流行船般顛簸刺激。

  「恐怖吧?」她說。

  「是啊。」

  「好像睡在廟裡,牆上有地獄的壁畫。」

  「我可以看上一整晚。」

  「我說啊,我們瘋了。」

  學生都得上日文課。有個龐大笨重的俄國人每週來兩次,教他們日文。沒人當一回事,男生尤其招搖似的不專心,表示來上課是非情願的。琵琶卻認為目前該把握時機學習。她極想用功,算是彌補她欠佈雷斯代先生的。俄國人知道沒人喜歡他,學生不用功也不追究。要造句,他會停下來思考,手裡握著粉筆,一般都會寫句「這是先生的外套」,指著自己的外套。「這是先生的皮鞋」,指著自己的皮鞋。

  「他可能沒穿過皮鞋。」比比道。

  「不知道他以前是做什麼的。」琵琶道。

  「他是哈爾濱來的,所以才懂日文。」

  俄文老師信步上樓,敲了她們的房門。

  「晚上好。」他以英語道。

  「晚上好。」比比道。

  琵琶聽出了比比語音中的淒涼,這次倒少了冷淡。

  他進來,四下打量。指著牆上的畫問琵琶,因為琵琶正在畫畫:

  「你——這個?」

  「是啊。」

  「喔。嗯!」他站著看畫,無事可做的原故。兩個女孩子在他背後笑著互望了一眼。

  「不坐麼?」比比移到她的床,讓出椅子給他。

  「今天不上班?」他問道。

  「喔,我們下班了。」比比道。

  「喔,噯。」

  「過來這裡得走很遠嗎?」比比問道,「你怎麼來?」

  「喔,噯,很遠。」

  「現在沒有公共汽車了。」

  「沒有了。」

  「你有汽車?」

  「沒汽油,有車也沒用。」

  「那你怎麼來的?走路?」她輕笑道。

  「不是,我跟著人來的。」他忙道。

  「喔。」

  一定是搭日本軍車來的。

  頓了頓,比比又搭訕著找話說。

  「你在哪裡上班?除了在這裡教書以外?」

  「喔,噯,上班。」

  「你做什麼事?教書?」

  「是,是,教書。」

  「教日文?」

  「噯,噯。」他囁嚅道。

  比比沒往下問。

  他伸手從書桌上拿了一幅加框的畫,是琵琶給比比畫的人像,只穿一件襯裙,畫在信紙簿的厚紙板封面上,與她的皮膚一樣是金黃芥末色。比比愛自己的膚色。只要看到琵琶沒穿長襪就會用一隻指頭在她白得泛青紫的腿上戳一下,撇著國語,反感地說:「死人肉。」她很愛這幅畫,在樓梯口那堆垃圾裡找了個玻璃框,鑲了窄金邊的,裱起來,以免蠟筆褪色。畫像很傳神,線條分明,一隻眼低垂著,吊眼梢,漆黑的眼珠,蓓蕾似的鼻子,短髮剛長長像頂羽毛帽,乳房半包在白色圓錐裡,很尖挺,呈四十五度角;肘上有個窩,有印度人的黑班。

  「這是你?」他問道。

  兩個女孩語無倫次。

  「像我麼?」比比問道。

  「很好。你嗎?」他朝琵琶點頭,「嗯!你很好。賣嗎?」

  兩人互視,笑了起來。

  「你要買麼?」比比問道。

  「我要買。」他抗聲道,三個字連成了一串,「賣多少錢?」

  比比掉過臉去看琵琶,忍笑把嘴唇咬腫了。

  「不知道。」她轉過頭看他,「我們沒想過要賣。咦,另一隻針呢?琵琶,看見不看見我另一隻棒針?你的紙底下。不用了,我找著了。」他得站起來讓比比伸手到他後面。

  然後他又在椅子上坐下來,椅子嫌小了點,傴僂著研究擱在膝上的畫。蒼白的頭由側面看比較寬。

  「你還在哪兒教書?」

  「嗯?」

  「你說還在別的地方教書?」

  「噯,我別的地方上班。」他囁嚅道。為了撇下這個話題,他很特意地問道:「你家在哪裡?」

  「上海。」

  「你朋友呢?」

  「她也是上海來的。」

  「喔!嗯!都是上海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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