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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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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書放回書架。突然地意興闌珊,不願再看別的書了。還得等多久?她這會兒就需要進浴室。可是即使洗澡的人出來了,她也不想問其他男孩子讓她先進去。又該背著她哄笑了。正好給他們醒脾打牙。 白等這些時。她只得掩上了書房門,沒關實了,像是有陣風吹的。在門後蹲下來,一層層紙頁上沙沙的一陣雨聲。做賊的偷完了東西往往還會撒一泡尿。眼下她與中國世世代代的小賊似乎連了宗。她促促地站起來,整理衣服,把門開了一半。外頭還是那些人在說說笑笑。不等了。滿布白紙的地板變得壓迫,像侵犯了井然有序的上層書架。房間裡的回憶空了。她走了出去。 「維倫妮嘉,浴巾給你。我先走了。」 她拎著鼓漲的枕頭套回士丹利堂。剛整理東西,揩乾淨,抽屜重新排序騰出地方來儲放圖片,有個女孩子在樓梯上高聲喊: 「沈琵琶?樓下有人找你。」 會是誰?不會是張氏夫婦,才停戰不敢出來這麼遠。是女孩子就會筆直上樓來。一定是男孩子。誰呢?不會是有人看見她在教授的書房裡偷了東西吧?維倫妮嘉不是說什麼偷窺的傢伙? 她強自鎮定,匆匆下樓。門廊上不見人影。會客室也不知在哪兒。大禮堂在後面,平時似乎也當交誼廳。裡頭也沒人。她又到食堂找。吉爾伯·王起身相迎,空洞洞的房間顯得他很渺小。廣大的食堂裡長椅多半扣在圓形的餐桌上,四腳朝天。 「喔……嗨。」她含笑招呼。他來幹嗎?還沒競爭完? 吉爾伯穿著唯一一套西裝,十分齊整,穿得久了,椒鹽色布料也泛黃了。 「好嗎?」他說。他是馬來亞華僑,得說英語。 「想著過來看看你怎麼樣。」寒暄後他解釋道。 「你想得真周到。請坐啊。」 「真是意想不到,竟然會打仗。」他笑道。 「是啊,太意外了。」 她沒問他住哪裡,他也許不願意談起班上的男生怎麼能韜光養晦、待時而出的。她倒欽佩他們的識時務,可不想讓他們知道。 「好在你沒受傷。」他說。 「我們運氣不壞。」 「是啊。」略頓了頓,他又開口,忽然咧嘴而笑,露出曖昧的神氣,她一時還不明白是怎麼回事。「大學辦公室在燒文件。」 「什麼文件?」 「所有的文件都燒了,連學生的記錄、成績——全都燒了。」他做了個手勢,又打住。 「為什麼?」 「銷毀文件,日本兵還沒開來。」 「喔。」她有點摸不著頭腦,學生的記錄竟是軍事機密? 「他們打算什麼也不留下。」說罷,笑得像個貓。 「來得及嗎?」 「來得及,日本兵還沒開來。註冊組組長在外面生了好大的火。」 他伸手一指,琵琶轉過身去從法式落地窗往外看,仿佛從這裡可以看見沖天的火焰。立時又轉過身來,知道剛才像是在掩飾臉上的表情。 「真的?」 「千真萬確。」他一本正經地說,「許多男生在看,你要不要也去看?」 「不了,不犯著。」她笑道。心裡像缺了一塊,付之流水了。 「好大的火啊。不去看看?許多人在看。」 「不要了。」 「我陪你去。」 她有點心動。行政大樓外的大火也許值得一觀。 「我不去。」 「怎麼不去呢?」他仍留心觀察她可有痛苦的表情。 「不想去攪糊。」 他更笑得齜牙咧嘴,心有戚戚似的。既是噩耗送到了,兩人也更輕鬆隨和了。 「你打算怎麼辦?留下來?」聽上去他倒是真的關心。 「我想回上海。」 他點頭。回家最安全,也是女孩子該選的路。 「你呢?有什麼計劃?」她熱心地說道,表示毫不介意一世功名盡付流水。 他遲疑了片刻,看著地下,囁嚅道:「目前我跟認識的人住在一塊,幫他的店記賬。是親戚。」 「很好啊。那你晚一點會回家麼?」 他又頓了頓,方囁嚅道:「沒有船回馬來亞。」 「也是。」她不曉得是什麼原故讓她咬定了這個話題不放,還略拉高了嗓門,「可是末了還是要回去吧?」 他臉上掛著寧可撇下不談的神氣。琵琶方才憬然,開戰之後似乎人人都有秘密,政治上的,經濟上的,愛情上的,人事上的,物資上的,都害怕讓人知道。 「噯,沒錯。」末了他道。 她也做出有把握的神氣,心裡卻覺得荒謬。她自己急著回家,未見得別人也急著回家。他必定是跟她一樣阮囊羞澀,也可能無家可歸。說不定回去也是在小城裡找份差事,奉養母親與祖母。什麼樣的動機讓他在學校力爭上游?無論是什麼,或許他反而慶倖讓戰爭粉碎了,就像她自己渴望的牛津獎學金也幻滅了。她自己不是為了計劃或圓夢,純粹是指望。她瞧不起年青人的夢,想法和有年紀的人更貼近,他們活過,無論活得好壞。她總覺得和弟弟等人比較親,他們一心一意只想長大成人,結婚,擁有什麼。她不能說她也只想要這些,可是從沒嘲笑過他們,不像她會嘲笑抱著更崇高夢想的年青人。 吉爾伯的頭髮拿水梳過也總是後腦勺的頭髮會豎起來,跟她弟弟一樣。默然坐了一會之後,他起身告辭。兩人微笑著點頭道別,互祝幸運。陡然間悲從中來,她的喉嚨像給扼住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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