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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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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我正在打掃院子,突然這個日本人進來了。」比比說,「我把頭髮剪短了,像男孩子,還借了男生的襯衫袴子穿。這個日本人釘著我看,朝我過來了。我嚇得把掃帚一丟,轉身就往樓上跑,他也跟了上來。」 她說話的嗓子很小,單薄悲哀,又像是大考那天早上與同班生一問一答,互相口試,回答問題。琵琶覺得慘不忍聞。 「我跑上了頂樓,有扇窗開著,我站到窗臺上,朝他喊:再過來我就跳了。他站了一會,就下樓走了。」 「你說的什麼話?」琵琶問道,「他懂嗎?」 「英語吧,也可能是廣東話,我忘了,反正無所謂。他看見我半個身子都掛在窗子外了。」 「你真的會跳?」琵琶駭然囁嚅道。 「不知道。」單薄悲哀的嗓子答道。又像阿拉伯人挑高一道眉,老狐狸的樣子。「橫豎他信了。」 「太刺激了,倒像《撒克遜劫後英雄略》裡的蕊貝卡。」琵琶惴惴然道。第一次碰上,就這麼浪漫地看待日本兵,似乎不應該。 「一會就過去了。」 「他長得什麼樣?多大年紀?」 「不知道。年紀不大。日本人都像一個模子打出來的。」 單薄衰弱的嗓子又像是回到了窗邊那時。琵琶可以問個沒完沒了,這可是件大事,但她卻打住了。說個不停只會降低這事的感覺,剝除戲劇及奇妙的元素——現代戰爭中多數的士兵都不曾同敵人面對面,遑論還要在意志之戰中擊退他。 這時日本兵已經進佔了,女孩子走路都提心吊膽,眼觀鼻鼻觀心,生恐刺激了他們。他們倒也不看女孩子。總是三三兩兩巡邏,宿舍大禮堂上有架鋼琴,他們會輪流用一根指頭彈奏。樣子就像矮胖紅潤的學童。 「他們奉命要注意軍紀。」有個女孩子說。 另一個說:「他們開進城中的時候軍紀已經好了。」 軍紀好壞還分區,琵琶倒覺得好笑。她沒問比比看見不看見那個追她上樓的日本兵,反正他們長得都一樣。 「銀行開了。」比比說,「要不要提錢?我要下山去。」 兩人徒步下山。上次一夥人浩浩蕩蕩開到民防總部之後,這還是琵琶第一次到城裡。聖馬太學校矗立在眼前,物是人非的滄桑之感不禁油然而生。學校正面是混凝土的小希臘神廟,一直是地標,公共汽車到大學前的最後一站。 「看!」她驚呼道。 往廊柱的白淨石階上有一堆一堆的屎。 「看見了。」比比微側過頭去。 「日本兵拉的?」 「大概吧。現在到處都一樣。」 比比太英國式了,笑不出來。琵琶卻噗嗤一聲笑了。中國古老的笑話有一半都脫不了排泄物。她不得不笑,雖然黃褐色的小丘在石階上那麼觸目,似乎是最後的淒涼,文明的結束。廊柱陰影中鋪石的地面也散落著稻草屑。還有馬糞,倒是公眾場合常見的。 「像是在這裡養馬。現在打仗原來還用馬。」 「有幾匹,不多。」比比說。 下山的路半途上有鐵絲網路障,還有兩個哨兵。 「我們得鞠躬嗎?」琵琶低聲道。 「就跟在上海的外白渡橋一樣。」 「我沒走過外白渡橋。」 「那你是走運。」 她們走向路障。琵琶小心不去看鞠躬的比比,自己也行了個中國人的禮,不過是點個頭。日本兵石頭一樣回瞪她們。女人向男人行禮卻被視為無物,整個是奇恥大辱,可是比比西化得更澈底,若不是和比比一起,她的感覺不會這麼強烈。 她們通過了,有個日本兵卻含糊地吼了一聲,像是刻意加重的一聲「哼」。她們停下腳步,回頭望。他大吼大叫著問話。可能是問她們是誰。比比精明,遲疑不答,琵琶用英語回話,聽見說日本人在學校裡都學英文。 「我們是大學生。」 使用前征服者的語言會不會觸怒他? 「哼?」非常響亮,而且含有疑意。 改用國語還是廣東話?想起來了,日本人也是寫漢字的。她做了個寫字的手勢。他將鉛筆與便條紙給她。她寫了大學生三個字。日本兵點點頭,放她們過去了。日本皇軍是熱愛文化的。 城中的商業區似乎沒有改變,就是車輛都不見了。許多人行色匆匆,倒像是天氣太冷,必須快步走取暖。她忘了香港沒有那麼冷。有個人穿著棉呢唐衫長袴,伸長手腳躺在人行道上,循規守法的神氣,仿佛在這裡午睡名正言順。 「別看。」比比說。 「死了嗎?」琵琶愕然道。 「噯。」 她沒看。只留意到齊整的黑布鞋白襪子併攏朝天。不到兩步之外,有個人傴僂著在小風爐上炸小黃餅,是種糯米麵團,硬得像石頭,不是平常店家販賣的吃食。蹲坐在爐前的人全神貫注,看樣子戰前也許是銀號裡的職員,刻印章的師傅還是賣鞋的夥計。誰會買這種不消化的油炸餅?可是仗打了十八天,大家似乎連飯都忘了怎麼吃了。就連琵琶都饞涎欲滴,雖然她知道不是好東西,可是黑黑的油鍋裡那黃澄澄、熱嘶嘶的餅看著卻又新鮮又刺激,又那麼緊鄰著死亡,像晚餐的最後一次召請。 人行道上有更多身體阻路,總是衣著樸素,仰天躺著,手腳併攏。匆忙經過的人群利落地閃過,正眼也不看一眼。她忽然有個稀奇古怪的想法,杠房來收過屍,卻沒把屍體運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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