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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一


  三個人趔趔趄趄地前進。小徑轉彎,地勢平了,穿過草坪,兩邊長滿灌木叢。炮彈仍是追著他們,「吱喲呃呃呃……」琵琶釘著地下看,怕在漸濃的夜色中絆倒,又得再費勁把安潔琳的哥哥扶起來。好容易走到了紅磚大門前,一步一頓上了臺階,到了回廊上。

  「有人在嗎?」琵琶高聲喊道。

  屋裡黑魆魆的。她騰不出手來開紗門,於是又喊:

  「這兒有人受了傷!」

  話聲甫落,安潔琳哭了起來,又和哥哥講福建話。一個學生出來了,接著出來了更多人,把她哥哥扶了進去,在餐桌上鋪了床毯子,讓他躺下。打了許多通電話才找到一輛車,將他送到瑪麗皇后醫院去。一個鐘頭之後汽車才來。安潔琳陪著他。琵琶自個回家,那時轟炸也結束了。

  當晚安潔琳沒回來,也是在意料之中,開戰後就很難叫得到車,公共汽車也擠不上。第二天早上琵琶回到自己的空襲裡,她應該記下時間,與古代的欽天監官員記載地震一樣,而在大理石面的圖書館中文區,方圓幾裡幾乎是一樣地漂亮荒僻,卻不太可能像老北京的皇家天文臺。她坐在林先生斜對面,讀她的十七世紀小說,希望能在死前讀完。砰!震天的一聲響,像是擊中了房子。地板都震動,有碎玻璃落地聲。礙於禮貌,她盡責地抬頭看。林先生文風不動,凝神細聽屋頂平臺上的守衛傳來的微弱吵嚷。其他男生正朝上吆喝。

  他站了起來,琵琶也盡責地跟著他出去到樓梯口上。

  「怎麼回事?」他朝著在穿堂亂轉的男生喊道。

  「不知道。」有一個說,「我從外頭往上喊,看不出上頭怎麼了。」

  林先生拾級登上往屋頂的樓梯,走了一半。

  「出了什麼事?」他朝上喊道,「有沒有人受傷?」

  海峽殖民地的英語口音斷斷續續吼了起來。

  「好。」林先生也喊回去,咧齒而笑,「大家都沒事吧?防空炮呢?……就這樣?好。」

  這還是她頭一次聽說屋頂有防空炮,難怪炸彈和炮彈越落越近。又來了,啪噠噠噠噠,先前她還不知道那是什麼聲音,原來是防空炮,可惜沒用處,只像布篷被風吹得亂響。她滿腔的惱怒,氣得想哭。防空炮什麼也打不著,只招蒼蠅似的招來飛機。像在夢裡,她戴上一頂帽子,卻變成了馬蜂窩。香港的人都得冒生命危險,可是這也太不公平了。真像你福大命大,逃過了一次兩次,正覺得自己有神功護體,下一瞬一個不留神就讓老天爺收走了。還死在最不適合死亡的地方,飄送著書香的陽光燦爛的大屋子,使她想起了北方的家與上海的家。那些年的陽光包裹住她,免於傷害。

  「時間記下來了嗎?」林先生在回房間的時候問。

  「噯呀,我忘了。」琵琶心虛地說。

  他伸手去拿鉛筆和練習簿,「你一定得記得。每次聽見空襲警報,就得把時間記下來。上一次是什麼時候響的?半個鐘頭前嗎?」他看著時鐘,鐘停了。她忘了上發條。

  林先生不作聲,半晌方道:「你要不要出去工作?」

  「你的意思是當常備的防空員?」

  「是啊。」眉下的眼睛往上抬,表情快活。

  「我可以試試。」她滿懷希望地說,想著終於能逃開防空炮了。

  「你這地區熟不熟?」

  「不熟。」

  「要是迷路了可以找人問路。」

  「我不會講廣東話。」

  換工作的事他也就不提了。

  砰!聲音像擂動大鐵桶,與宿舍頭幾天的轟炸聲兩樣。砰!砰!重重的左右兩拳,刻意痛打柔軟的大地,又像是沒人注意給惹惱了,狠狠揀著要害下手,砰的一聲!地板都震動,她卻不動。死亡,不再存在,究竟是什麼?就個人的自我來看,委實很難想像。子曰:「未知生,焉知死?」失去生命,她失去的是什麼?也許是活下去的機會吧。可是活下去的機會不等於生命。生命沒有近似的東西。小時候她想要無窮無盡一次次投胎,過各種各樣的生活。變作叫化子也不要緊,變作豬難逃一刀也無所謂,總也有時候是美貌闊氣的。是她懂得了生趣,上癮了?還是僅僅是盲目的貪婪?她真正活過嗎?太多的事情總是不請自來,沒有她特別稱心的,也不是她自尋來的。尚未長大成人的人多半就是這麼不幸?太多事情,卻又一無所有。

  林先生停手不啄打字機了,轉過臉來翻開練習簿。

  「幾點解除的警報?」他看看手錶,大聲判斷,潦草記下:「現在是四點十一。過了五分鐘,應該是四點零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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