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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〇


  安潔琳走後,她繼續洗襪子,然後抽噎起來,但是就像這自來水龍頭,震撼抽搐半天才迸出幾點痛淚。佈雷斯代先生走回學校的時候心裡在想什麼?戰爭嗎?他倒許不像她一樣討厭近代史,可是歷史卻潮湧上來,包圍住他,切斷了退路,他的書、古董、男廚子、孤立在滔滔的海灣的白屋子,都夠不著了。死還不行,還得讓他死得像笨蛋?起碼讓他死在戰場上。即使他不信這些,他究竟是英國人。

  現在他不會知道她的功課落後了。真不知道嗎?他的臉孔立時浮現心頭。他在課堂上提問,跳過她,讓別的同學有機會作答,一個個點名,末了放棄了,認命地說:「沈小姐?」但琵琶也同別人一樣笑著搖頭。他磁器般的藍眼睛跳入了懊惱的神氣,厲聲喊下一個名字。他知道。即便是現在,她半閃拒這個想法,冰冷狹長得像條魚的影子,他也知道。她大聲質問自己:他知不知道有什麼相干?她總算知道了什麼是死亡,所有的關係都歸零了、虛無了。兩個人才能發生關係。現在只剩她這一邊迷了路,落了單。

  她回房去,將襪子掛在椅背上。天色就要黑下來了。沒有電燈,每天都結束得很緩慢、很不吉利。日本人像養成了習慣,每到這個時辰就開始轟炸。又來了。她坐在半黑暗中,耳朵不聽。

  砰!聲音很響,並不是最響的一次,像是捂住了。她突然在椅子上動了,嚇得一顆心跳到了嗓子眼。什麼冰涼涼的東西碰在她後腰上,是一隻濕襪子。有什麼騷動,屋裡某處微微地喧嚷。她站到樓梯口去。安潔琳在底下同老媽子說話。

  「安潔琳,怎麼了?」

  「我們被擊中了。」

  「擊中了哪兒?」

  「說是屋簷削掉了一個角。」

  幾個女人下樓來,競相說著她們房間那邊的情形,七嘴八舌詢問老媽子。

  「還是樓下安全點。」尤小姐道。

  琵琶跟著大家躲到漆黑的客室裡。默默圍繞油布面餐桌而坐,舉行降靈會似的。琵琶一個人又出去,坐在樓梯上。

  門鈴響了。

  「邊個?誰啊?」老媽子貼著門喊,開了一條縫,看了一會兒,轉頭高喊:「吳小姐,你哥哥來了。」

  安潔琳從客室出來。她哥哥就站在門邊。兩人長得很像,他比較結實,年近三十。

  「快跟我來,這裡危險。」他說。

  「上哪兒去?」

  「到我那裡。」

  「要過夜嗎?」

  「看情況再說。」

  「他們不准的。」

  「不要緊,走就是了。什麼也別帶。」

  「琵琶,要不要一塊去?」

  安潔琳的哥哥朝琵琶點頭,「一塊來吧。」

  琵琶只遲疑了一秒鐘。能走算運氣好。

  「不用帶什麼,外頭不冷。」他說。

  「不遠,就在附近。」安潔琳說。

  「那裡是男生宿舍最矮的地方。」他說。

  三人齊步走,山坡路兩旁的草木鬱鬱森森的。大樹上下遍綴著車輪大小的朱紅色聖誕紅,扁平的豔紅很不真實,瞪著灰灰的黃昏。馬路開始往上斜坡。偏在這時候,炮彈來了,悠然劃著長長的弧,「吱喲呃呃呃」一聲長叫。錐耳朵的高音像放大了的蚊蠅嗡嗡聲,是鋼鐵鍊的假嗓,打算唱個通宵,還在最想不到的地方陡然降幾階,猝然停止。安潔琳的哥哥一手拉住兩個女孩的手,跑了起來。琵琶想要笑道:「快轉回去吧。」只是現在連轉頭說話都顧不上。可是她臉上的笑意卻定在那兒了,要保持笑臉太吃力,抹掉笑容更吃力。三人在顛簸的舊瀝青路上疾奔。真像是頂著風爬山,身上卻不著片縷,赤裸裸、軟嫩嫩的,要在隱形飛蟲的交叉密網中殺出條生路,網子厚得像密密層層的枝椏鞭打著身體。我是怎麼跑上來的?琵琶也納罕。

  小徑爬升,兩邊的山坡也陡地往下掉。山上的天色倒像白晝,她越發覺得暴露,又冷,又喘不過氣來。然後手上一扯,她往下就倒。三人險些帶累著彼此跌下山,安潔琳蹲在地上同哥哥講福建話。別省份的人都管福建方言叫「鳥語」。她那連珠炮似的嘰嘰喳喳更讓此時此刻添了不真實性。琵琶木木地立在一旁,聽見安潔琳掉過頭來喊:

  「幫我把他拉上來。」

  他的身體很沉,又呻吟得厲害,實在不知道該怎麼抓他而不弄痛他。琵琶努力扶他站起來,卻像是做了場夢,意識倒極敏銳,知道自己的身體像是朝四面八方擴展開去,捕捉每一個彈片,軟綿綿的等待著。她極力伸展去攔下炮彈,是微光中軟軟的扇貝牆,有些地方稀薄成一張肉網,一場霧,每一個金屬飛過就招展波動。現在換她們兩個女生攙扶著他,將他夾在中間走。她的身體一邊緊挨著他,享受著安全感,暖意像麻藥一樣彌漫開來。身體的其他各部都清醒著,等待著穿孔刺傷,被澆上一盆冰水,像在打針前先用酒精擦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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