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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十五

  她在循道會拿舊的畫報雜誌當毯子蓋。雜誌冰涼又光滑,只要不滑下地,還是可以保暖。每天早晨她從法式落地窗出去,到洋臺上做運動。圍城中的香港在黎明的晨霧中灰濛濛的、扁平平的。幾隻公雞報曉,啼聲稀薄,像給什麼悶住了,倒像微弱的咪咪叫。從這裡看城中比在山上看要近得多,也肮髒得多,破敗得多,像一片斷井頹垣堆出的大海,朦朦朧朧蘇醒過來,卻還在裝死。滿目瘡痍的感覺,使她縮回了自己,求取保護,覺得自己是貞潔良善的,因為把自己照顧得很好。深深地彎腰,觸碰腳趾十次。

  有天傍晚她聽見比比喊她的名字。她跑到樓梯口,難以相信,看見比比拿著只蠟燭上來了,穿著起縐的灰色制服。

  「你看我多好,走了這麼遠的路來看你。」

  「噯,你真不該來的。你怎麼知道我在這裡?」

  「我打電話到修道院問的。」

  「你分配到哪裡?」

  「城中,中環街市過去。」

  「你一路走過來的?」

  「現在沒有公共汽車了。」

  「噯,你真的不用跑這麼一趟。」

  「我來看看你好不好。」

  「我當然不會有事。」

  「吃過飯了麼?」

  「我今天一整天還沒吃東西呢。」

  「什麼,你不是有口糧?」

  「還沒發,總是『快了,快了』。」

  「又是官樣文章。教會這裡不給你們吃的麼?」

  「不給,我一搬進來他們就挑明瞭不管飯。」

  「早知道我就把晚飯帶一份來。」

  「你既然來了,索性同我說哪裡買得到餅乾花生什麼的。」

  「商店全關了。」

  「我知道,你當然知道哪些地方還買得到東西吧?我這裡有兩塊錢。」

  「錢留著。」比比立刻說,做生意的本能生了義憤,「貴死了。」

  「可是明天還是不會發口糧。」

  「你真的很餓?」

  「倒也還好。」她倉促加上一句,「其實一點也不餓。就像早上沒吃,中午也不餓。」

  「斷食其實對生理系統是有好處的,我們在齋月也都斷食。」

  「我不怕,沒聽說有人餓死。要餓死至少也得幾個月不吃。」

  「你要是真能再忍兩天的話,」比比略頓了頓方道,「就再等一等,因為我確實知道你們就要發口糧了。」

  兩人在房裡坐著聊天,把蠟燭吹熄了。

  「我得在這裡過夜。」

  「太好了。」

  「睡這兒行嗎?」

  「沒有毯子。你不介意吧?」

  「我去找找。我剛在樓下跟莉拉講話,那個印度女孩。你知道她也是大學學生?」

  「知道,我還納罕她怎麼不用去報到呢。」

  「她在交換臺那裡。我沒看見安潔琳。她哥哥的事真可怕。」

  「那天我也在。」

  「我知道,莉拉跟我說了。看見傷口了嗎?」

  「沒有,幸好我不用看。」

  「你說的也對。」

  「真希望仗快點打完。」

  「你寧可讓日本人進來?」

  「怎樣都好,只要快點結束。」

  「日本人來了你還是會送命的。」

  「說不定,可是再拖下去,遲早也是丟命的。」

  「我懂你的意思。」比比喃喃道,不讓她再往下說,「我在急救站也看多了。中環街市被轟炸了。我跟自己說:這下子你知道人命是什麼了吧。我這樣說不定有點變態,好像人命就是這樣。」

  「你看見了什麼?」琵琶小心翼翼地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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