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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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轟炸換了地方。琵琶搭同一班電車回家。在斜坡路上走著,她猛地想到都差點炸死了,也沒有誰可告訴。比比走了。非僅是香港,而是在這個世界上,有誰在乎?有幸不死的話,她倒願告訴她的老阿媽。她回鄉下之後就沒了消息,琵琶也沒寫信,覺得虧負了她,沒能幫上她的忙。將來她會告訴珊瑚姑姑,不過姑姑就算知道她差點炸死了,也不會當樁事。比比倒是會想念她的,可是比比反正永遠是快樂的,她死了也一樣。 她在門口告訴了多明尼克嬤嬤,「回來路上一個炸彈就掉在對街。」 「嘖嘖。」多明尼克嬤嬤道,緊蹙的眉下兩眼往上抬,「噯,什麼時候發口糧啊?」 「不知道。還不曉得什麼時候開始工作呢。」 「蓮葉走了。」 「喔?她走了?」 「是啊,童先生來把她接走了。」 我們可真不愧是外地人,琵琶心裡想。我、寶拉、蓮葉,儘自不同卻都是大陸來的,沒有一個想牽連進戰爭裡。蓮葉就連走也走得拐彎抹角。我喊她的時候她還在。說要去註冊,可能已經打電話給童先生要他來接了。寶拉加入志願軍是為了學籍。就只有我一個笨蛋是非自願的志願軍。 她到大學圖書館報到,本地民防總部由化學教授林先生主持。是個瘦小活潑的廣東人,在空蕩寬敞的閱覽室一隅設了張小課桌,一根指頭啄著打字機。 「你是沈小姐。」他以英語說,一面參閱備忘錄,「好,你會不會打字?」 「不會,可是我寫字很快,筆記記得很好。」她急切地自薦著。 他搖搖頭,「嘖,可惜。我要個秘書,他們跟我推薦你,因為只有你是女孩子,室內工作比較安全,總比在外頭在炸毀的房屋裡戳戳搗搗救人要強。其實我最需要的是打字員。」 他伸手按住電話,卻沒拿起來。兩根指頭在桌上敲。 「真是為難。」他半對自己半對琵琶咕噥道。 她心平氣和等著,決心不介意他那種使人難堪的苦惱。 「你完全不會打字?用一根手指也不行?」 「不行,而且打得很慢。我寧可寫字。」 他沒言語,低頭又回去打字。打完了一張紙之後,交給她一本練習簿、一支鉛筆、一隻鬧鐘。 「每頁都做上欄位,記下每次轟炸、空襲警報、解除警報的時間。」 她不懂為什麼。難道日本人這麼笨,明天還是這時候來,按時報到? 等著敵機來襲,她在圖書館架上瀏覽。運氣真好,分派到這裡,像孩子進了糕餅店。圖書館靠宿舍也近。俗話說大難不死必有後福。她找到一本十七世紀的中國小說,心裡一跳,她一直都想再讀一遍。這本小說不算有名,當初丟在父親的房子裡,此後別處見不著。商務印書館發行了一套四冊的新版本,她自己掏錢買了一套。很大方的把一、二冊給了弟弟,自己留下三、四冊。她始終良心不安,沒能為弟弟多做點事,喜歡記得少數對他好的幾次。她其實也不介意從中間看。 在眾多小院裡摸索,逐漸辨認出隱隱綽綽的臉孔。有時她對某個人物形成了一個看法,看了前兩冊才發覺是錯的,她只覺欣喜,能重新認識這個人物。再自始至終以新的喜悅體驗一次。這時見到這本書有如他鄉遇故知。一開始她就站在架前讀,讀著讀著膽子大了,帶到桌邊來讀,練習簿與鉛筆擱在右手邊,枕戈待旦。她一口氣讀完了第一冊,頭也不抬。小說內容已經半生不熟,正好溫故知新。 空襲警報響了,又吼又喘。 「你可以下樓去。」林先生道,「先把時間記下。」 「我要留在這裡。」她道。 「好吧,其實用不著,大家都下去了。我在這兒是要接電話。」 她留下了,卻忘了把時間記下。 晌午,有個靦腆嬌小的戴眼鏡的女人為林先生送午飯,裝在網袋裡,盤子罩著,後面跟著一個老媽子,捧著一個小鋁鍋。 「這是內人。」他說,「沈小姐是來幫忙的。」 林太太向她點頭,清出課桌上一塊地方。老媽子布好匙箸,幫他添飯。 「你吃過了?」他問他太太道。 「吃過了。」 「你不用跑這一趟。」他壓低了聲音,微鎖著眉頭,眼睛看著地下,拿起了筷子。 她含怒看了他一眼。他不做聲了。林太太讓他一個人吃飯,過來找琵琶閒談,先講廣東話,又換成流利的國語。等林先生吃完了飯,她幫著老媽子收拾。 五點零五分,他告訴琵琶可以下班了。她走著斜坡路到宿舍,小徑在松樹、杜鵑、木槿叢間迂回,路上坑洞極多。炮彈飛過來,尖溜溜一聲長叫:「吱呦呃呃呃呃……」偶爾嘶嘶叫著落在左右兩邊的瀝青道上。可是她只知倉皇趕路,一個炮彈也不看見。她在充斥著聲響的世界裡攀爬。別的都不存在,唯有聲響,排開聲響穿過去就和排開雜樹叢穿過去一樣難。她只看見筆直的前方,亂蓬蓬的黃草,小徑在這裡接上了馬路。一踏上平坦的路面,呼吸就輕鬆了。馬路上並沒有飛來飛去的流彈網。第二天早上仍是一樣,在「吱呦呃呃……」中她一路奔下山,抓緊了瑟雷斯丁嬤嬤做的三明治午餐。下午回去情形依舊。真像是某個熱帶國家的土著職員,必須穿過蟠結錯雜的叢林方能到達上班的地方。差事倒是愉快,就是上班途中不太順利。 有一天林太太與老媽子合而為一。琵琶又看了一眼。沒錯,是林太太穿著老媽子的衣服。 「阿金呢?」林先生問道。 「在家裡看家。」 「噯呀,怎麼不讓她來?我要你別來了。受傷了可怎麼好,就你一個人。」 她一言不發,擺好了飯菜。又在琵琶身旁坐下來,解釋為什麼這身打扮,顯然也有些難為情。 「現在大家都跟老媽子借衣服穿。」她低聲道。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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