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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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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廠街的政府倉庫前有苦力在給卡車上貨。一個馬來男生同另一個說話,特有的海峽殖民地英語總給每個句子綴上個問號: 「看那麼多箱子,裡頭不知還有多少,堆到天花板上嘍。Man,他們收藏得很豐富。英國志願軍吃得到罐頭牛肉、罐頭火腿蛋,還有罐頭布丁。喝茶還有煉乳。中國志願軍只有苦力粥,等到上戰場,中國人倒在最前線。你知道是什麼原故?他們可不想梭光了英國部隊。Man,那些傢伙這下子可後悔參軍了吧。他們說連一個罐頭都不看見,那幹嗎不告訴他們不幹了?不幹了。」 從城裡大隊又順著電車道走向快活穀①。琵琶始終覺得快活穀之名取自快活穀墓園,詭異了些。墓園再漂亮,中國人也寧可避而不談。碧綠的山上嵌滿了白色的墓碑,從大道一路伸展到晴空裡。墓園門口掛了一副半通不通的對聯,內地人譏之為香港華僑風: 「此日吾軀歸故土, 他朝君體亦相同。」 ①快活穀:香港地名,英文原名是Happy Valley,中文名為「跑馬地」,墳場的正式名稱則為「跑馬地墳場」。 幸災樂禍的口吻倒是琵琶生平僅見。果真沒錯,空襲警報響了,像大天使加百列吹響號角,大隊人馬皇皇作鳥獸散。她跟著一群人躲進了對過的防禦工事,混凝土亭堆棧了沙袋。混凝土掩體半遮住了前方,她隱隱然覺得熟悉,猛然恍悟,就像是白幡,只不過是白茫茫一片,沒寫上字。躲進這裡來似戲劇性的,使她想起了京戲中旦角躲進路旁長亭避雨,頓覺有必要守禮,如戲中人一樣背轉過身去。一個學生同衛兵談了幾句。年青的衛兵臂上別著志願軍的臂章,倚著堡壘,望著外面,眼中精芒綻放,琵琶覺得是驚怖恐懼與身肩重責大任的光芒。戰爭尚未流血,還沒有毀了他的熱忱。香港沒打過仗,連割讓了香港的鴉片戰爭也沒波及過。炸彈落在附近。一個學生問他可能炸了哪裡。衛兵不知道。 過後半晌都沒有聲音,鴉雀無聲。衛兵頹然坐倒在沙袋上。琵琶也坐在一個粗糙的褐色苧麻袋上,很像米袋,可是比較涼、比較重,時間越長越覺得涼覺得重。輕軟冷冽的重量從她身上一點一滴拉開,開頭還新鮮,漸漸潛入了大地深處,這是百無聊賴的戰爭中唯一的真實,並不比在報上看到的描述震撼。 好容易解除警報。到了民防總部就像學校註冊,人人寫下姓名、科系、班級、宿舍名,分到一頂鋼盔。 有的男生說:「坐電車回去吧。」大隊人馬一哄而散。 琵琶登上雙層電車。電車搖搖擺擺,不改平日的悠然,鈴聲叮鈴鈴,連拱式老商店街的樓上洋台與車齊高,仍舊晾著衣服,仍舊擺著無處不可見的藍磁棕櫚和橡膠樹盆栽。電車徐徐而行,琵琶也吊著一顆心。果不其然,堪堪過了兩條街,空襲警報又嗚嗚地響了起來。電車停下。人人倉皇下車。她和一男一女躲進小巷裡一戶人家的門洞裡。更多的人飛奔而來,擠得他們貼著老式的銅環黑疊門上。她越過層層的肩頭望出去。冬天久未經水的頭髮與身體發出頭皮屑的氣味,還有日日夜夜穿了幾個月不換的衣服外頭的布料和內裡的棉胎散發出微微的濕冷的味道。不知道有的人興奮得說笑著什麼,感覺這麼地近,卻完全聽不懂,委實是異樣。空蕩蕩的大街上只有電車文風不動,襯著日落的太陽顯得很大。電車是個屋子骨架,漆著綠色,像條漂亮的蟲,電車裡是閃亮亮的鏽紅色,像西瓜子。電車上層沐浴在陽光下,壁上頂上的每一片板條都清清楚楚。一排排空座椅使人想起暑假的教室。陽光過處,紅色窗臺絲緞一般亮澤。我倒願意住在裡面,她想。像軍營,夏天很熱,可是還不錯。飛機出現之前的那一刻像是某個漫長的浪費了的下午,有一種深深的平和。 飛機蠅蠅的在頂上盤旋,繞了一圈又繞回來,像牙醫的螺旋電器。等著看牙的時候最好是看著窗外的一點,所以她繼續看著電車。萬一城裡炸毀了,她要住在電車上。孜孜的聲音直挫進腦袋和牙根裡。轟的一聲爆炸。 「摸地②!摸地!」有個一臉愛吵架的黑眉青年用廣東話大聲喊著大家趴下,襯衫領子不扣。隨便一群廣東人裡約摸就能看見這麼一個人。 ②摸地:廣東話是「踎地!踎地!」琵琶不懂,以為是「摸地」。 每個人都辛苦地挪出位子來蹲下。 「低一點!低一點!」發號施令的青年又喊道。 琵琶縮頭閉眼,想把整個人都縮進鋼盔裡。金屬的嗡嗡聲鑽得她牙根也酸。驀然間,鑽子一個打滑,脫了軌,擦上了磁器和神經,吱吱的刺耳。飛機發狂似的從高空斜斜俯衝而下,摩擦一條生銹的軌道。 轟隆一聲!緊接著七嘴八舌,喋喋不休,可能是說好險,總帶著笑意。她和香港人是那麼陌生,現在卻要同生共死。 「摸地!摸地!」 轟隆! 「摸地!摸地!」 轟天震的一聲響,整個的世界黑了下來。闃黑的真空中人體不再擠挨著她。她害怕去感覺,唯恐發現她不存在了。要是睜開眼,會發現眼睛早已睜開,只是盲了。痛苦會爆裂,灑她一身,因為斷了手腳。讓它睡,別驚擾了它。她等候著,綿綿無盡的黑暗空間一一走過。末了,她徐徐從鋼盔下抬頭看,檢查全身,找回每一處肢體。其他人也騷動了起來。對街傳來喧嚷。 「落在另一邊上。就在對過。」兩句話口耳相傳,「好大的一個洞,就在對過。」 兩人抬著一個男人過來,一個架著他的腋窩,一個抬他的腿。 「受傷了。」躲在門洞裡的人說,「有人受了傷了,傷了腿。」 「應該送他進屋裡。」剛才喊著要人摸地的急公好義的青年道。 眾人紛紛讓道給他去那戶銅環疊門的人家拍門。 「開門,」他喊,「開門。有人受了傷在這裡。」 傷者送過來了,似乎不慣這樣的注目。年青的臉歉然笑著。琵琶未免驚異,這樣子的時候他還不脫中國人的禮貌。她沒看見他的腿,也許是她看得不夠仔細。 「開門啊!」好幾個人幫著拍門叫門。 「嗐,怎麼不開門啊?」急公好義的青年惱火地說,「這些人。真沒人心。喂,開門啊,有人受傷了。」 「他們怕打劫。」有個人說。 好容易門才開了一條縫。先是跟一個拖著辮子的老媽子一番口舌,再換老媽子同不見人影的主人請示,聽起來也像是吵嘴,末了老媽子趿著木屐讓開了,讓兩個人抬著傷者進了小院。琵琶瞧見一排架上擱了許多的藍磁盆的棕櫚和橡膠樹,但只夠看一眼,門又關上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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