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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一


  「玉光就這麼走了。我一點也不知道,行李都收拾好走了。我給她又洗衣服又熨衣服的,就那麼一聲不吭走了。」

  琵琶就靠懂得的一點廣東話猜測嬤嬤的抱怨。從前她跟比比說幫她洗衣服,一件三分錢,想攢點錢買結婚禮物送瑪麗。修女們是不准有私房錢的。而這一次是為了要送禮給花王的孩子。絕不能讓多明尼克嬤嬤知道。她也要比比同寶拉、塔瑪拉、瑪格莉、茹西、玉光問一聲,還特為交代不能聲張。玉光走之前必定是忘了把賬結清。

  瑟雷斯丁嬤嬤又替比比拿了碟黃油來。

  「我要上去睡覺了。」比比吃完了同琵琶說。

  「不是要待在這裡嗎?」

  「沒有空襲了。你要待在這?我要上去了。」

  「我跟你一道上去。」

  琵琶在樓梯上問道:「你有什麼感覺?」

  「不知道。」比比詫異地說,「你呢?」

  「我非常快樂,不考試了。」她又匆匆補上,「我知道很自私,可是還是忍不住。」

  「對。那很壞。」

  「我知道,可是我忍不住。」

  「是啊,你就是那樣子。」比比說,回避不看她。

  樓上很安靜。本地的女孩子大多回去了,有些還在樓下打電話。

  「現在要做什麼?我是要睡覺了。」

  「別笑,可是我要念歷史,怕過兩天仗就打完了。」

  比比哈哈笑,「你這人真是本性難移。到我房裡來念。」

  「好。」

  「坐椅子,衣服丟到床上。」

  比比脫下了洋裝。胸罩與底袴像白漆抹在金褐色木頭上。就這麼鑽進了沒整理的被窩。

  「我真該把書桌拾掇拾掇了。」她說,「空間夠嗎?」

  「很夠了。」

  「我好累。吃中飯再叫我。」

  「好。」

  乳黃色的板壁占了隔出來的小房間兩面,另兩面是沒有窗簾的窗子,一眼望去盡是高高的海面,像平平的青藍鑲板。床頭上的釘子掛著一頂大斗笠,是比比和琵琶在九龍一個鄉村集市上合買的,漆成亮粉紅色和綠色。縫在斗笠上的一圈藍棉紗也畫了圖案。琵琶讓比比掛在她房間牆上。她自己的房間空洞洞的。比比還挑了粉紅冠毛的蘆葦,插在一隅的廢紙簍裡,旁邊豎著她卷起來的祈禱毯。她的《古蘭經》擱在窗臺上,躺在床上觸手可及。《古蘭經》的藍色天鵝絨面子蒙了一層灰,但比比有時確實會坐在床上讀經,嘴裡艱辛地念著阿拉伯文。

  更多女孩上來了。維倫妮嘉與安潔琳在走道的衣櫃收拾東西。維倫妮嘉懊惱地翻著一疊緞袍絲袍。

  「這些都還沒穿過呢。」讓到一邊給塔瑪拉走,她問道:「塔瑪拉,打仗的時候該穿什麼?」

  塔瑪拉銳聲大笑,「維倫妮嘉想知道打仗的時候穿什麼。」

  維倫妮嘉有點發怒,「人家不知道才問啊。我又沒打過仗。」

  筆記記得全的話,用功個一兩天,琵琶想,還是趕得上。第二次機會再不能搞砸了。要是她預備得充分,戰爭絕對會持續下去,也用不著考試了。要確認某件事不會發生,只有一個法子,就是有以待之,如此一來命運總會擺你一道,讓你白忙一場。她專心不了,得要大聲念出來。她迫切地念念有詞,像在念咒祈求戰事拖下去。她複習過了國會改革,殖民擴張,總覺得難,就仿佛墨水已褪為黃色,意義深奧難明。不,筆記很清楚,只是她總有異樣的感覺,似乎是隔著一層玻璃看保存在盒子裡的文件,與其說眼睛吃力,不如說是不知哪裡作癢。

  下午三點整,放了解除空襲警報,無的放矢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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