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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〇


  「別嚇她。」另一個說。

  「嬤嬤,咖啡沒有了!」比比膩聲抱怨著,「嬤嬤,你給拿一壺來。」

  「誰叫你起得那麼晚了?那,這張桌子還有一點。」

  「冰冷的,嬤嬤!」

  「噯呀,好,好,我去拿。花王說看到一個彈炸落下來。」她俯身就比比,一手罩著嘴,話聲還是那麼響。她很崇拜花王。「他在外面修剪灌木枝,看見炸彈掉下來,轟的一聲,還在猜是哪兒。他說可能是石塘咀。我就說死囉,瑪麗的婆家不就住在那兒嗎?那些黑心的人,不會這麼快就有報應了吧?」

  她聽見多明尼克嬤嬤進來,趕緊噤聲,裝著在清理桌面。

  「嘿,我還沒吃完呢。」比比把一盤冷燕麥往面前拖,又伸手去拿奶油罐。

  「大學堂又打電話來了。」多明尼克嬤嬤說,「克裡利教授要醫科學生都預備好,三年級以上的,戰時醫院同急救站需要幫手。」

  「可憐的醫科學生。」高年級生怨天怨地地,「總是比別人累。」

  抱怨歸抱怨,立刻就又拿起了架子,又是一副醫生的模樣。多明尼克修女離開後,大家議論紛紛。海峽殖民地的口音每句的尾音都往上揚,聽起來就很有侵略性。本地的女孩都走了。

  「打不了多久的。日本鬼子這次可要吃苦頭了。Man,英國人都在這裡,還有那麼多戰艦。」

  「還有加拿大人,蘇格蘭高地人。」

  「星加坡也就在附近。喝,星加坡!有那麼多戰艦,東方的堡壘。」

  「我們是有準備的,沒想到日本人真敢來。我們不怕他們。志願兵天天操練,教授們也都受軍訓去了,難道是鬧著玩的?」

  「不用幾天就打完了。英國人得速戰速決,戰事拖下去糧食就會出問題。那可就糟了。香港是海島,糧食都是從大陸來的。萬一給封鎖了,這麼些人吃什麼?」

  「噯,香港的存糧沒問題的,政府倉庫裡全是罐頭牛肉跟煉乳呢。」

  她們說的也不無道理,琵琶想,戰爭幾天內就會結束,大學會複課,繼續考試。不是嗎?她也說不準了。最不可思議的事情剛剛都發生了。她的質疑的力量用罄了。她沉溺在至福狂喜中,也不介意眾口同聲臆測這樣的快樂轉瞬即逝。給喜悅加上額外的條款,限定住它,都只讓它更真實。車庫的門都關閉著,地下室只靠門上的毛玻璃透進來的光照明。聲浪嗡嗡地鳴著,舒適愜意,像是下雨天無處可去,閑講打發時間。她可以聽上一整天。她挪到比比旁邊的位子,安坐下來傾聽。

  「要是在上海,起碼我還同一家人在一起。」寶拉咬著牙道,「上海是孤島,隨時都會沉沒,香港感覺上好安全。」

  「是啊,最壞的就在這兒了,一個人困在這裡。」塔瑪拉說。剛才一直很安靜。哈爾濱的俄國人都學會了與日本人相安無事。

  維倫妮嘉說:「我沒經歷過打仗。」

  「誰又經歷過?」一個高年級生道。

  「比比,三七年你不是在上海嗎?」寶拉說,「你不也是,琵琶?」

  比比不作聲,琵琶不得不說話,「我們住的地區沒事。」

  「我們那兒也是。」寶拉喃喃說,仿佛理所當然。閘北與虹口是上海比較貧苦的地區。

  琵琶倒覺得比比有些異樣,那麼心不在焉,那麼陰鬱,幾乎像是誰得罪了她,自管低頭吃燕麥,像動物進食。

  「好像只有蓮葉見過最多的戰爭。」一個高年級生道。

  片刻的寂靜。大家都有點怕招出蓮葉的話來,倒不是因為她平時話太多,大家聽怕了。

  蓮葉只淡淡笑笑,「是啊,我走到哪兒它就跟到哪兒。誰叫我要逃走來著。」

  「戰爭是什麼樣子?」那個高年級生聊天似的問道,心裡還惴惴然,並不急於先睹為快。

  「嗯,很苦,就是挨餓,老是在逃難。」

  其他人不安地看著麵包上剝下來的細長的皮,像膝關節,摺成九十度。每只麵包盤邊總有不止一條褐色的皮蜷著爬著。門上毛玻璃透進來的微弱光線一照,餐桌上一片狼藉。

  「噯,但願戰爭很快就結束了。」一個高年級生道。

  「不會打太久的。」

  她們又回頭去分析時局了。

  瑟雷斯丁嬤嬤端了壺熱咖啡回來給比比,非常地生氣。

  「怪我沒把白包頭收進來,貼在板子上晾乾的。她說又大又白的,飛機看得見。多明尼克嬤嬤扯著嗓門要大家待在屋裡,我要怎麼出去收?」

  「誰怪你來?」比比說,一邊倒咖啡。

  「老的那個。真討厭耶!噯呀,怪我。」

  瑟雷斯丁嬤嬤抱怨著,比比正眼都沒瞧她一眼,說廣東話的女孩子多了,嬤嬤偏偏來找她。

  「那個瑪麗也壞。懶死了。就不能叫她做點什麼,一出錯倒會怪我。什麼都得我自己來。」

  「嬤嬤,黃油沒有了!」比比膩聲埋怨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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