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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六


  「胡說!是誰說的?」

  「有人看見他跟著你的自行車。」

  「沒這回事。幸好這話沒吹進嬤嬤耳朵裡。」她掉轉臉來跟琵琶說話,「我們學校的修女跟這裡的兩樣,這裡的嬤嬤對我們很客氣。」

  「我們現在是大學生了。」維倫妮嘉道。

  「我們學校裡連洗澡都有人釘著你。」

  「還沒有浴缸,就一個水泥池子,每個人都進去,穿件醫院的袍子,綁在後面的,就穿著袍子洗澡。」安潔琳道,很難為情,漂亮的眼睛縮小,竟然泛出鏽色。「有個嬤嬤站在池邊全程監督,好討厭耶。」她罵了聲。

  琵琶體會得到那種憤怒,偷偷摸摸打肥皂清洗腿間私處,而嬤嬤衣著整齊,高高在上,鞋尖突出在池緣上。

  安潔琳的表情又跟餐桌上一樣,凶凶地瞪著空處,撫摩胸口的金十字架。維倫妮嘉模仿香港女孩的呻吟:「死囉,死囉!」卻少了那份活潑,音量也不夠,不像她們那樣喊出來仿佛不是真心的。

  寶拉·胡在塔瑪拉·洛賓諾維茨身旁坐了下來,兩人就像一雙秘書般齊整。塔瑪拉一身法蘭絨灰西裝,寶拉穿件呢子長衫,外罩呢外套。塔瑪拉是俄國人,哈爾濱來的,寶拉是上海人。她個子高,金色長髮像勻稱的小波浪。寶拉小尖臉,雖然一晚熬夜,卻不見憔悴。她大腿上擱了本書,一面吃飯一面看書。

  「都下來了嗎?」她大剌剌地喊,「今天可不等人。」

  「對,今天可不作興遲到。」塔瑪拉說,「八點二十分整開車。」

  「是八點十五。」另一桌有人喊道,「我還得走到化學樓。」

  「比比呢?」寶拉四下張望,「還沒起床嗎,琵琶?」

  「她一會兒就下來。」琵琶說。

  「還有誰?」寶拉說,「玉光呢?」

  「比比又要遲了。」塔瑪拉說。

  瑟雷斯丁嬤嬤一陣風似的飄進來,黑色袍子楊柳一樣,高擎著鍋子。看上去在二十到四十歲之間,戴著黑色細框圓眼鏡,大大的帽子像兩隻白色翅膀。

  「什麼東西啊,嬤嬤?」有人問道,見她鄭重其事將鍋子放在桌子中央。

  「花王送的。」花王是廣東人對園丁的叫法。

  「裡頭是什麼?幹什麼用的?」幾個女孩拉高嗓門問,又銳聲嚷了起來,「酸豬腳!」鍋蓋一掀,香味四溢。「花王的太太生了?什麼時候?昨兒個晚上麼?」

  「生男的還是女的?」某個高年級生戰戰兢兢地問道。食堂裡現放著這麼多醫生,唔,准醫生,她並沒有問是否叫了產婆。准是嬤嬤們怕吵了她們預備考試,不讓人張揚。

  「男的。」瑟雷斯丁嬤嬤宣佈道。

  「花王可樂死了。」孤女瑪麗說,笑得咧著嘴。她在宿舍裡打雜。

  「嘿,阿瑪麗,盤子呢?」瑟雷斯丁嬤嬤心情好就會在瑪麗的名字前加個「阿」字,表示親昵,其他時候只直喊瑪麗。

  瑪麗跑出去端盤子。

  「裡頭是什麼?」塔瑪拉站起來往鍋子裡看。

  寶拉也好奇,「為什麼做豬腳?」

  「還有蛋。」塔瑪拉報告說。

  「是要給新媽媽補氣。」有個香港女孩說。

  「那我們吃幹什麼?」

  一陣咭咭呱呱。

  「這是廣東風俗,要分送給親朋好友。」

  「喔,就跟分送雪茄一樣。」

  「我們只送紅蛋。」寶拉向琵琶說,又掉過臉去對陳蓮葉說話,她也是西北人。「是不是啊,蓮葉?」親密卻謹慎的聲氣。宿舍的女孩子只有少數人是從廣東以外的省份來的,廣東人的排外性並沒有讓她們更團結。寶拉同蓮葉與琵琶說話總是比同本地女孩說話要更小心,比比不算,她是印度人。

  甜甜酸酸的氣味薰染了食堂。瑟雷斯丁嬤嬤將濃稠的豬腳盛盤,有人抗議了,「我們就走了,嬤嬤。」

  「嘗嘗嘛,別辜負了花王一片心。」瑟雷斯丁嬤嬤說。

  「快點,玉光,要走了。」寶拉朝剛沖進食堂的女孩說,「喂,有沒有看見比比?」

  「沒看見。」

  「今天我們誰也不等。」

  玉光遲疑了片刻,胖大的身形皇皇不安似的,但是半紅似白的月亮臉上卻沒有什麼動靜,戴的無框眼鏡像把她的臉壓扁了。放眼望去只有一個空位,就在蓮葉的斜對過,她走過去坐下,疾速盛了炒蛋吃起來。這兩人從來不同桌吃飯。內地來的只有她們兩個,一身藍布旗袍,與眾不同,國立學校的標幟,以嚴厲與愛國聞名。玉光的頭髮剪到耳朵中央,蓮葉紮了兩條辮子。兩人都不化妝。蓮葉唯一放縱的一次是去年春天買了件鮮藍呢大衣,紅白色條紋,天天都穿著上課,吃飯也不脫。

  「穿著這件大衣就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不穿這件大衣就不像維多利亞大學的學生。」她這麼說,帶著諷刺的微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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