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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〇


  「見過了。是相親的,可是他們見過面了。」

  肮髒的老屋子披紅掛綠,門上綴著綢緞,懸著縐紗繡球。新郎也披著大紅帶,兩頭紮成一個紅紅的繡球。他是個年青人,面相有些獷悍,與身上的長袍馬褂及瓜皮帽格格不入。有人取笑他,是漂亮女孩子的話,他也少不得回敬她兩句。

  「你等著吧。」他向舅舅的大女兒說,「四叔來教教你,下一個就該你了。」

  「看四叔多漂亮,快敲鐘。」她說,拉扯繡球。

  「哪及你漂亮。」

  他抓住她的手,被她奪手甩開了,倒退了幾步,怒瞪著他。

  「四叔最壞了,新娘子就來了,還這麼下流。」

  她的三妹十三歲,與琵琶一樣大,重重蹬腳,大聲嚷嚷:

  「噯喲喲!四叔,好不要臉啊!都做新郎倌了,還在調戲女孩子。」

  他氣得咬牙,「小猴崽子,你才最壞。」

  他不懷好意地逼過去,她轉身就跑,躲在琵琶後面,扯得她團團轉。

  「四叔不要臉!」她大唱大嚷,一溜煙跑了。

  「小猴崽子。」他喃喃嘀咕。

  又一群咭咭呱呱的客人圍住了他。

  「只管笑,」他說,「我不在乎,今天我是耍猴戲的猴。」

  「噯喲喲!」琵琶的三表妹又飛奔而過,唱著,「四叔不要臉。」

  「看我捉不捉到你。」

  他追上去,一個房間追進另一個房間,撞上客人與老媽子。末了不追了,三表妹倚著琵琶直喘氣。

  「四叔最壞。」她咬著牙說,眯細的眼卻閃著奇異的光芒。

  她們在屋裡轉了幾個鐘頭,好容易大門口劈里啪啦響起了鞭炮聲。

  「新娘子來了!新娘子來了!」

  女孩子都往大門跑。街衢上已聚了一小夥人,笑笑嚷嚷,瞧著花轎。

  「這些東西居然還找得到。」有人說。

  「現在都成老古董了。」另一人答腔。

  封閉的花轎向前進,花轎綴著漂亮的小裝飾,尖尖的轎頂金燦燦的,轎身是紅布的壁,一排排破舊的粉紅流蘇隨著轎夫腳步晃動。四個轎夫將轎子放下。又一波的鞭炮響,兩個老媽子上前來,攙扶新娘下轎。新娘頭上的紅布遮住了她的臉,披到下頦底下,往外撅著,斧頭似的側影,像怪物的大頭。大頭底下是一整套的大紅繡花袍和大紅裙。

  左右兩邊各有一個老媽子扶著新娘子的手肘,進了屋子。新郎跟她一起叩拜天地與列祖列宗。新娘子被簇擁著送進了新房,坐在有掛簾的床上,是神龕裡的邪神。有人遞給新郎一隻秤桿,催促著他把秤桿伸到她的蓋頭下,掀起來。

  「蓋頭丟到床頂上!丟得高點!高點!」有個女人高聲喊道。

  新郎玩笑似的往上一撩,蓋頭撩上了床頂。

  新娘子的真面目示人了,一刹那間,房裡彌漫著失望的壓抑氣氛。她豐潤的臉又大又長,空落落的,嘴唇也太厚。沒戴鳳冠或是皇冕,梳著新式波浪頭,死板板的。新郎被請到她身旁坐下,鬧起了新房來了。可是沒有琵琶的表姐說的那麼好玩,整個的沉悶。她母親居然也經歷過,難以想像。

  她母親有一對喜幛,小時候躺在老媽子懷裡在牆上看見過。裱了框,繡的是盤花篆體,最早的象形文字,淡粉紅緞子上像長了五彩長尾鳥。她最早認的字就是這上頭的,可是總有兩個字老記不住:

  「宜室宜家宜——
  多福多壽多子孫。」

  這些東西都是特為請知名的湘繡繡工做的,當她的嫁妝。相當於一家小工廠人數的繡工忙著趕工,她母親卻仍絞盡腦汁想悔婚。一長列的禮品送達了。嫁妝又是一長列。每一場華麗的遊行都敲實了一根釘子,讓這不可避免的一天更加的鐵證如山。末了,她向母親與祖先叩頭告別,被送上了花轎,禁閉在微微波蕩的黑盒子裡,被認定會一路哭泣。鞭炮給她送行,像開赴戰場的號角。開道的吹鼓手奏出高亢混亂的曲調,像是一百支笛子同奏一首歌,卻奏得此前而彼後,錯落不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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