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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九


  ▼十一

  她又去問莊士敦與馬瓦羅他們把她母親羈押在哪裡。作不出心急如焚的孝女姿態來,她只能又一次任他們輪番盤詰。當晚她到飯店找張氏夫婦,一五一十說了。

  「別去了。」張先生道,「總是有說錯話的風險,反倒把事情弄擰了。」

  他也跑了一天,白費了許多力氣。除了等領事那面的消息之外,別無良策。樣子很是煩惱。琵琶為麻煩他致歉又道謝,他說:

  「噯,我是力不從心。我也是蒙在鼓裡,實在也難幫得上忙。」

  「就連我也是,更別說張先生了,」張夫人也幫腔道,「你媽跟我從小一塊長大,就跟親姐妹一樣,可就連我也鬧不清是怎麼回事,又是法國軍官又是德國醫生的。」

  「怪的是他們倒什麼都知道。」張先生道。

  「這裡頭有鬼。」張夫人怒目瞪著他,豐滿的下巴抬了抬,又掉轉了臉,厭煩似的。顯然夫婦倆談過了。

  「有鬼?」琵琶道。

  「不然怎麼解釋連上海的事他們都知道?」張夫人反問道。

  「我以為是他們調查過。」

  「他們又是從哪兒打聽來的?上海的巡捕又不認識她。」

  「他們不是為了伊梅霍森才疑心她麼?」

  「是誰跟他們說她認識他呢?」她直勾勾看著琵琶,幾乎是在指控,「可不有鬼不。」

  不,她沒把伊梅霍森醫生列入她母親的朋友——從來沒想到這一層——琵琶緊張地這麼告訴自己。

  末了,張夫人道:「還不是她那個朋友太愛管閒事,別人家的事倒是一筆賬也不漏。哪像我——糊裡糊塗的,連這個英國軍官都不知道,還是我們眼皮子底下的事呢。」

  張先生一聽提到佈雷克維少尉倒像深受侮辱,不言語了。

  「這一個也是壞蛋,」張夫人往下說,「出了事後影子也不見一個,縮起頭來做烏龜了,保不定就是他去告的密。這一個月我們走到哪兒都有人跟著,聽他們的問話我就知道了。」

  「上海的事又是誰說的呢?」琵琶問道。

  「想啊。」張夫人怒視她,下巴又往上一揚,「還會有誰?」

  「她怎麼會呢?」

  「這種人難講。你媽固然會做人,難免還是會開罪人。」

  「沒憑沒據的,別信口雌黃。」張先生不敢苟同地說。

  「我也只是跟琵琶這麼講,又沒到外頭說去。」

  「會是她去報警的?」琵琶問道。

  「那就不一定了。你媽是說過緹娜三教九流的朋友都有,還在上海的時候就認識法國巡捕,在法租界很有點勢力。」

  「真的?」琵琶說,真感到詫異。

  「替他們開派對,請他們到家裡。」別過臉,不屑似的,脖子向肩後扭了扭,倒像不言可喻,「她會說法語。」

  「是啊,兩個人都會。」琵琶道。

  「吳醫生在法租界開醫院,交遊廣闊也是應當的。」

  「那都是上海的事。」張先生懊惱地說。

  「我就是氣不過,你這麼大把年紀了,馬不停蹄的,四處求人。俗話說強龍不壓地頭蛇,再能也是異鄉人。別人倒是坐在樹蔭底下淨說風涼話。琵琶,你真該聽聽他們都說了什麼。將心比心,就辨出忠奸來了。我是不該挑你媽落難的節骨眼上說這話,可她到香港來好像就換了一個人了。有時候連我都吃驚。看看她交的朋友,那個緹娜,還有那個佈雷克維。這一向時局那麼亂,又不是太平盛世,交朋友之前哪能不睜大眼睛看清楚呢。」

  琵琶不作聲,心裡卻想:我不喜歡別人批評她,可她捅了這麼大的婁子,我不也覺得優越嗎?我們大多等到父母的形象瀕於瓦解才真正瞭解他們。時間幫著我們鬥。鬥贏了,便覺著自己更適合生存。露邁著她的纏足走過一個年代,不失她淑女的步調。想要東西兩個世界的菁華,卻慘然落空,要孝女沒有孝女,要堅貞的異國戀人沒有堅貞的異國戀人。佛曰:眾生平等。不單在法律上,甚至財產與機運上,魅力美貌聰明,人類所有差異的地方都是。在琵琶眼中人都一樣,而她總是同情那些只求公平的人,知道他們得到的比別人少。

  她曾以母親前衛的離婚為榮,卻對婚姻的實況毫無概念。她愛過她的家,甚至愛過她父親。母親敘說的被迫結婚,琵琶在當代小說中讀到不下千次,再也不覺得真實。多年後有一天她去看珊瑚,一個遠房姑姑正巧也在。兩人正說著在露的婚禮上第一次見面的事。

  「說來也怪,有的新娘子真漂亮,有的不及平常漂亮。」珊瑚說。

  「媽呢?」琵琶問道。

  「很漂亮。」珊瑚說。

  「她戴皇冕,我結婚的時候戴鳳冠。」

  「有人就說新娘子漂亮不好。」珊瑚說。

  舊式婚禮琵琶見過一次,楊家的一個叔叔成親,她同表姐妹一齊去。舅舅的女兒告訴她:

  「是真正的古式婚禮,坐花轎。很好玩。」

  上海不再舉辦古式婚禮了。再守舊的家庭都舉行所謂的文明婚禮,婚禮進行曲,交換戒指。

  「為什麼要古式婚禮?」琵琶問。

  「新娘子家要的。四叔說他不在意。」

  「他見過新娘子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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