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易經 | 上頁 下頁
三八


  「我也一樣。」琵琶道。

  「這事純粹是誤會,都是因為不體恤中國人。」張先生道。

  「她人呢?」張夫人問道。

  「領事也在打聽,明天他會去找總督。」

  「絞把熱毛巾擦臉吧?」

  他點頭。張夫人進浴室去,放熱水。張先生趁這時候問琵琶她到警察局的情況。

  「我看還是你回去問他們,堅持要知道你媽的下落。你是在這兒上大學,不是玩幾天就走的,總該有點份量。」

  「是麼?」

  「是啊,島上這所大學頗有點地位,究竟是公家的機構。」

  「那我即刻就去,免得他們下班了。」

  警察局裡仍有燈光,也沒人攔住她不讓她上樓。不見人影的走道散發出光腳穿球鞋的氣味,比白日更濃。辦公室的門鎖上了。母親就在這棟屋子裡嗎?幽暗的黃色燈泡使得這棟又大又舊的辦公樓欺人地溫暖。還是別讓人逮著在這裡遊蕩的好。可她還是愣愣站在辦公室門前,轉動門把,影子映在灰濛濛的、沒有光亮的毛玻璃上。有警員從過道走來,腳步落在亞麻油亮皮暗褐地板上,響亮得很。他說莊士敦與馬瓦羅都下班了。琵琶只好走了。

  到這時候她已經習慣了晚上走這段斜坡路回宿舍,覺得路程短了很多。今晚這份熟悉的感覺尤其窩心。心底裡她深信又是她母親旅行中的災難,像那次船起航前她父親扣下了行李,像紐約登岸後簽證又出了問題。她聽得見事過境遷母親與姑姑談講,又是氣又是笑。珊瑚在就好了,她最拿手的事就是救人。連表大爺有罪的人都救得出來。表大爺扶乩得了一首詩,說什麼「飛龍摶風上九天」。旁人都恭賀他,聽說了他即將出任傀儡政府的總統。過沒兩天,他從扶乩處出來,就遭射殺了。明跟珊瑚說過有這個流言。琵琶把表大爺拋諸腦後。他惹的禍還不夠多麼?

  她覺得張先生等她走後還有許多話要對張夫人說。中國人有些事總不讓老太太和兒童與聞,當他們毫無用處。她能體會表大媽為什麼惱恨明與珊瑚在營救表大爺時始終瞞著她,可是她不能怪張先生跟她母親一樣都拿她當小孩子看。他們對她的判斷也許是對的。

  爬坡爬到一半,她經過了教授們的屋子,空洞洞黑魆魆的。這個夏天戰火方興未艾,不曉得他們能到哪裡去度假?佈雷斯代先生留在香港,可是她不會去向他求援。心裡有什麼扯了下來,百葉窗一樣阻斷了讓他與她母親發生一點點關聯的想法。張先生說大學在香港是有地位的。那麼院長呢?他也住在這些小屋子裡。這時候必然也不在。教務長呢?甚至是除了講演日不曾露面的校長?她四處告幫,要人幫一個素未謀面的女人作保,她母親會不會生氣?這時候她就能明白前清的官員遇上急事為什麼通常都不作為。做錯了事反倒比不想到該做什麼容易招禍。交給張先生處理吧,母親信任他。可是明天她還要再到警察局去,張先生是這麼建議的。

  多明尼克嬤嬤幫她開門,什麼也沒說。可是琵琶感覺警察也來調查過她。多明尼克嬤嬤說不定打電話向院長姆姆請示過,決定不聞不問。教會不能蹚這渾水。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