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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十

  她步入二樓一間大辦公廳,說要找莊士敦隊長。柵欄擋住的辦公桌後一個長臉淡褐金髮的警員抬起頭來,又回頭寫字去了。有個黝黑結實的人穿著卡其制服上前來。

  「沈小姐麼?請這邊走。」

  他領頭到一排的隔間,請她在一張桌子前坐下。

  清白的人無端被召進了警察局,該如何舉動?應該是氣憤又緊張。可是她准是做得過火了。黝黑的漢子瞧了她一眼。

  「沒有什麼事,問幾個問題罷了。要不要喝茶?」

  「不用了,謝謝。」

  「喝杯茶沒什麼,我們自己也要喝。」

  「那好吧,謝謝。」

  他搖鈴。有個骨瘦如柴的中國人悄沒聲的出現了,一身白襯衫,雇員的樣子。

  「兩杯茶。」

  他默然消失,留下一絲光腳穿球鞋的氣息。

  「不抽煙吧?」

  他自己點燃了一根煙。金髮警員側身快步過來,像只收起來的雨傘。

  「這位是莊士敦隊長,我是馬瓦羅警探。」黝黑的警探說,仿佛是澳門人,也許是多明尼克嬤嬤的侄子,一樣的寬臉濃眉密密的睫毛。他一個人說話,做筆記。莊士敦只是坐視,面前攤開一本大筆記簿。會是什麼?她母親的「檔案」?他不斷翻看,像參考什麼。不可能全記著她的事吧?琵琶顛倒著看,只看見是活頁紙,打字稿。心裡漸漸地恐慌,又一股子想笑,仿佛已是事過境遷向某人提起,不是向母親提起,她會大發雷霆,而是向比比或珊瑚姑姑。她甩不掉這戲謔的感覺。她向來信任警察,坐在這裡心裡自在,並不比在學校口試緊張。馬瓦羅像個壞學生,筆記寫得很吃力,有一句沒一句,只有三兩行。他怎麼不索性讓她自己來寫算了?

  「你父親多大年紀?」「你母親幾歲了?」又想抓她撒謊的小辮子似的。「你父親大你母親幾歲?」問不倒她的。他們兩人同年。

  她報出母親上海的朋友,心上有些不安,比方說布第涅上尉,有必要說出他來麼?不過,既然事無不可對人言,有話直說豈不是最好?

  「你認識羅侯爺嗎?」

  「是我表大爺。」珊瑚姑姑聽到不知會怎麼說。連這都查出來了。

  「他同你母親是什麼關係?」

  「他是我父親的表哥。」

  「你母親跟他很熟?」

  「不是,她只見過幾次面。」

  「她一定跟他很熟。不是她設法籌錢救他出來麼?」

  「不是,那是我姑姑。」

  「可是錢是你母親的?」

  「我姑姑跟她借的。」

  這些事他們怎麼知道的?露不會告訴他們,除非是他們先提起。她的心往下沉,曉得有場大病要來了,而且不是幾天就痊癒的。她喝了一口熱奶茶,饑荒似的。她這動作似乎使馬瓦羅震了震。難道是以為她突然口乾舌燥?

  「他常到你母親家嗎?」

  「羅侯爺嗎?沒來過。我們統共只見過他一次。」

  「在你母親家裡?」

  「不是,是在他家裡。」

  「她常到他家去?」

  「不是,那是他太太的家,他不住在那裡。」

  她一心一意只提防說了什麼會惹她母親生氣。

  「你幫你母親送過信嗎?來到香港之後?」

  「沒有,上海對外的通訊並沒有斷。」

  「你寄過包裹到重慶嗎?」

  「沒有。」

  「內地任何地方?」

  「沒有。」

  他起身,慢悠悠走出隔間,伸伸腿,吸口氣。莊士敦一分鐘也不浪費,立即接手,不時參閱他的大本子。

  「羅侯爺是何時遭到暗殺的?」

  「我不記得了。——一九三八年吧。」

  「他始終沒把錢還給你母親?」

  「借錢的事只有我母親和姑姑知道。」

  為了取信他們,她說出了姑姑與羅侯爺的兒子的戀情。她並沒有洩露什麼秘密,換作是她母親也一定會說。馬瓦羅又回來了。兩人都沒做筆記。

  「所以我姑姑就偷偷拿了她的錢。」

  「可是她們還是朋友?」莊士敦問道。

  「只是表面上。」

  「她們還是住在一起。」

  「為了省錢。」

  「你母親的經濟拮据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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