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易經 | 上頁 下頁
三四


  「我倒不是有事瞞著你不讓你知道。有些事你年紀太輕,說了也不懂。你是知道的,我向來就相信愛情跟肉體完全兩樣。只要發生了肉體關係,就完了。我不要,是別人想要,他們逼我的。」

  她哭了起來。嘴巴張得很大,沒化妝的臉像土褐色的面具,面具上一條小小黑黑的裂縫。那張臉比平常更長更窄。琵琶太窘,感覺不到震驚,卻仍意外。她母親向來把貞節掛在嘴邊,深信不疑。青天霹靂之後琵琶的腦子一片混沌,還是覺得罕異,她從沒覺得母親是偽君子。她說的都是她相信的。離婚後,她把書籍雜誌都收進了一隻柳條箱裡,琵琶在無人住的頂樓找到了,挖寶一樣的探鑽著。有亞森·羅蘋的譯文全集,一本舊曆史小說叫《女仙外史》,近年來她常聽母親說是她最喜歡的書。女仙是唐賽兒,青州一個美麗的女巫,率兵反抗皇帝。

  十五歲她就意識到自己的命運,必須聽從父母之命,嫁為人婦。她咬牙苦忍洞房夜,之後與丈夫做了協議。她因為他破了身子,失去了長生不老的機會,所以他不能夠再碰她,但他可隨意蓄妾。到香港之後,琵琶從廣東老媽子那裡也又聯想到青州女巫的故事。許多人發誓終身不嫁,但有時會有女孩子家裡給她定了親。為了不讓家人出爾反爾,婚禮上她行禮如儀,婚後也和新郎共住一段日子,之後就會逃家到城裡找事做,同男人再也沒有瓜葛。她證實了自己是處女,保住了家裡的顏面,也就不能議論她是為了男人而跑的。廣東鄉下都有這個習俗,女子想要躲避舊式婚姻與惡婆婆唯一的手段。其他省份沒有這麼驚世駭俗的風俗,除了學習巫術,起而造反之外,別無出路。露為了證明自己是處女,無奈也得結婚。心腸惡毒的人必定會散佈謠言,說她違背父母之命是因為別的男人,外婆一面勸她一面求她。

  「她對著我哭,我還能怎麼辦?」露向琵琶解釋為什麼離婚,回溯到她為什麼結婚的時候說過。

  琵琶當時沒能瞭解,現在看見母親哭,她知道了。鏈子是斷了,讓她全身刺刺的,動彈不得。世界上最靠得住的人在哭泣,天空暗了,就要下雨,跟她小時候一樣。她誤會了,琵琶想,以為我是為了男人的原故。我必須告訴她我根本沒有那種想法。琵琶覺得真像她讀過的書,蕭伯納和威爾斯,只不過她的貞節問題純粹是文學上的。如果事關她本人或是真正親密的人,她可能會用中國人的看法來評斷,可是以母親的例子,她是澈底的理性的。她有韻事,又有什麼兩樣?要她忠於誰呢?她心裡想。可是我又能怎麼說不是這回事呢。又是哪回事?我就是不喜歡她?不行,最好還是讓她誤會吧。她會認為既然是中國人,我會有這種感覺也是理所當然的。她會認命。自認為是罪人,這裡頭是有一份美麗與尊嚴的。

  為了不看母親,她始終釘著牆上雕花的上了清漆的鏡子,只是視而不見。震了震,她認出鏡中的臉是自己的,高高的拱起的淡眉,木木的杏眼分得太開,柔軟的狹窄的鼻子。露沒注意到她欣喜的發現。失了平日當做盾牌的浴室鏡子,露對著茶杯上的空間說話。琵琶自己呢,她知道她始終釘著鏡中冰冷的歲月不侵的象牙雕像的臉,為的是保持冷淡。她受不了母親的哭泣,更受不了自己責難的沉默,每一分鐘都更加痛苦。她痛恨受到誤解,渴望能說:「我不是那樣的,我不會裁判你,你並沒有做錯什麼,只是有時候對我錯了,而那是因為我們不應該在一起。」告訴她實話,不管她懂不懂。她比你聰明。找不出該說的話,也說點什麼。她在受苦。

  可是琵琶說不出口。過去已化為石頭,向現在擴展得太快,將她凍結凝固在相關連的塊料與沒有形狀的東西上。湧到口邊來了。嘴唇想移動,頭卻是無心的岩石。氣急敗壞下,她告訴自己再一會兒就停了,她母親知道哭泣無用,就不會再哭了,她們會談別的事情,這一刻永不會再來。可是太難忍了,露毫無顧忌地嗚咽,窄臉上張著大嘴,一手半握拳支著腮,手肘架在桌上。琵琶站起來就跑出了房間。

  她一口氣跑出了長長的褐色過道,迫不及待地下了樓梯。白色制服的僕歐閃躲,一手托的銀盤舉得高高的。得慢下來才行。別人會怎麼想?僕歐很容易就知道她是打哪個房間跑出來的。可盛怒之下,她停不住腳。同樣的酒椰纖維地毯過道在面前延伸,前方是同樣的紫藤架逼向她的臉。仿佛被噩夢追逐,荒謬無稽,像是以為她母親穿過飯店走廊呼喚她回來。

  末後,她跑到了天空下,知道自己表現得不正常,但是太開心了不在乎。至少結束了。那樣子奔跑一定像是受驚的無辜少女,管他的。隨便她母親怎麼想吧。只有這個法子。結束了,她母親再也不會重提這件事。太陽下山了,天色仍亮著,她走向公共汽車站。露坐在裡面哭的房間必然暗了,她也不會站起來開燈。不,她早就去洗臉了,說不定她前腳剛走她就進了浴室。但即使坐上了公共汽車,她還想回去。說不定房間裡沒人了。

  公共汽車晃了一下停住,街燈全亮了。已經進城了。她看著窗外一爿棉花鋪,門敞開的,太熱的原故。頭頂的燈光照下來,高臺上有人在彈棉花,一邊肩膀背著一只有彈性的扁杆,杆子兩頭系著條繩。三個男人光著膀子,只穿短袴,半彎著腰,繞著高臺敏捷地移動。一彈繩子,棉絮就飛揚,三人移來移去,似乎聽著彈弓的聲音跳舞。瘦削金黃的軀體閃著汗水。棉絮在金黃的房間裡飄然飛下,隱隱有繃繃繃的聲響。雖然只看見了幾分鐘,她卻異常感動。

  「我還沒離開人。」她對自己說,不曉得為什麼這麼說,為什麼覺得安慰。痛楚瘋了似的將她關在盒子裡,這時進來什麼都是仁慈的紓解,無比美麗動人。

  隔天她勉強打電話去問該不該過去。她知道母親會假裝沒事。那天下午緹娜也在,試穿新衣。露幫緹娜的背抹防曬油,討論一部兩人看過的電影。

  「你也該看看,琵琶。」緹娜說。

  「明天去看。」露說。

  「對,給她放個假嚜,露。」

  琵琶有天打電話去,露出去了。第二天清早多明尼克嬤嬤叫琵琶接電話。媽起得倒早,她心裡想。

  「請問是沈琵琶小姐嗎?」是個男人,說的是英語。

  「我就是,請問哪位?」

  「這裡是警察總署。今早能請你過來一趟嗎,沈小姐?有些事情要請教。」

  「什麼事啊?」她問道。每次出了事,她就變得空洞而鎮靜。

  「只是例行的調查。你是上海來的吧?你母親到這兒來看你?」

  「是、是的。」

  「不會耽誤你太多時間。十一點之前能趕到嗎?」

  「警察總署在哪裡?」

  「德輔道六十號,找莊士敦隊長。」

  「我要怎麼過去?」

  「嗯,你搭四號巴士吧?再轉到筲箕灣的電車。」

  「到哪裡搭電車?」

  他詳細地指示了她路線,這才掛上電話。越笨越好,她心裡想,雖然她並沒有裝笨。她打電話去問母親該跟他們說什麼。露又不在。早上十點一刻就出門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