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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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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香港的夏漫長絢麗。琵琶在淺水灣沒聽見誰說要走,她也盡可能遠著。可是她母親察覺到了,起初很生氣,後來又犯了疑。 「有沒有去看過先生?他叫什麼來著,佈雷克?」她說,閒話家常的聲口。 「佈雷斯代。我寫了封信給他。」 「怎麼能拿了人家的錢,不親自上門道謝?」露輕笑著喃喃說,難為情的樣子。 「我不能冒冒失失地闖到人家家裡。」 「噯,當然要先打個電話。」 「他沒有電話。」 「沒有電話?他說的?」 「不是,可是我聽見說他不想在家裡裝電話。」 「怎麼會?倒像個老哲學家。他多大年紀了?」 「四十吧。」 「結婚了?」 「不知道,我聽說他一個人住。」 頓了頓,露方道:「他賺多少薪水,能這麼大方?」 「比當地人是賺得多。」 「他住在哪裡?」 「石牌灣道,信封上寫的。」 「在哪兒呢?」 「不知道,一定很遠。」 「下次我們去兜風,帶你去,你去當面謝謝他。」 琵琶的嗓門也拉高了,「他不要人家去啊,會惹他不高興的。」 「他只是客氣。」 「不是,他真的是那個意思。」 「你怎麼知道?」 「他就是那種人。」 露不言語了。 有天琵琶也在,她一面梳頭發一面跟張夫人說:「我昨晚做了個夢,夢見在浴室裡,到處張望,心裡納罕怎麼會有這麼多血?」她擔憂地斜著眼,瞥了眼馬賽克地磚,表演出來。「我拿了抹布來揩地板,噯呀,我心裡想,怎麼會滿地都是血,牆上也有,水管也有,到處都有。是怎麼啦?」 張夫人笑著坐在浴缸沿上,「還不都是那位大小姐半夜三更跑來跟你哭訴什麼殺人啦。」 「一定就是這個原故。還能為什麼?真是怪夢。我揩了又揩,突然在門後面找到了一包褐紙包,可是不敢打開。」 「八成是給醫生分割了的屍體。」張夫人咭咭笑道。 「我抬頭一看,琵琶站在門口。我就說:『這是什麼玩意?誰來過了?』琵琶也不作聲,把臉往旁邊一撇,硬繃繃的,還是一點表情也沒有。」 露說著話,始終沒看琵琶一眼,但琵琶察覺出她的迷惑與傷心。坐在外面,臉朝浴室裡望著母親,一徑是木木的一張臉。這場噩夢裡怎麼會有她? 「然後呢?又怎麼樣了?」張夫人問道。 「我就跟琵琶說:『這是什麼東西?不能丟在這不管,一會兒就來收拾房間了。』我才說著話,門上就響了,有人在轉門把。」 她拿著梳子揮動。飯店好靜,聽得見毛刷半吸吮蓬鬆的如絲的頭髮,遠處還有刈草機嗡嗡地響。露的夢還沒說完,琵琶業已忘了聽了。沒再提到她。可是她感覺到有那麼一瞬間她母親怕會被她殺害。她心裡立刻翻騰著抗議:我從來沒想她死,我只想離得遠遠的,一個人清醒正常地活著。橫是她也總是四處奔波。她為什麼不喜歡跟我在一起,卻只是要我從有她做伴的每分鐘獲利,彌補逝去的歲月,安慰她的良心?她不喜歡我,我也不喜歡不喜歡我的人。 張夫人說不知張先生醒了沒有,回他們房間去了。她走後有一陣靜默。琵琶立在最近的窗前,眺望外面,預備露一開口就站到浴室門口去。露經常斥責她,當著張夫人的面也不避忌,可是現在沒有什麼可以讓她責駡的地方。 她總留下來吃茶洗澡。今天真不知道要如何熬過對坐吃茶的時光。 「多明尼克嬤嬤要我今天早點回去,她們晚一點要到修道院去。」她說。 露微微側頭,眼睛仍回避她。 琵琶離開前洗了澡,正要拿毛巾,浴室門砰的一聲打開來。露像是闖入了加鎖的房間,悻悻然進來,從玻璃架上取了什麼,口紅或是鑷子,卻細細打量她。她當下有股衝動,想拿毛巾遮掩身體,這麼做倒顯得她做賊心虛。可是即便是陌生人這麼闖進來,她也不會更氣憤了。僵然立在水中,暴露感使她打冷顫,她在心裡瞥見了自己的全貌,寬扁的肩膀,男孩似的胸部,豐滿的長腿,腰還沒有大腿粗。露甩上門又出去了。 原來她母親認為她為了八百塊把自己給了歷史老師,而她能從外表上看出來。老一輩的人說分辨女孩子還是不是處女有很多種方法。有的說看女孩子的眉毛,根根緊密的就是處女,若蔓生分散,就不是貞潔的女人。她母親反正自己的事永遠是美麗高尚的,別人無論什麼事馬上想到最壞的方面去。琵琶就不服氣。她清洗了浴缸,控制住情緒,可是離了浴室還是很氣憤,心裡有硬硬的一團怒火。她感覺到腮邊的沉厚牆面,碰是沒碰著,卻像笨重的鎧甲阻礙了她的手肘和膝蓋。她確信母親看得出來,可是露卻連正眼也沒看她一眼。 你以為完了,可是情況還是照舊。幾天後她再去,也和之前一樣,不好不壞。 「告訴你呀,有樁怪事。」有天下午吃茶,露低聲說道,「有人搜過我的東西。」 「什麼?」琵琶喊了起來,慶倖有這麼個機會能驚詫同情,「丟了什麼嗎?」 「沒有,東西都在。」 「那就怪了。」 「不是鬧賊,是警察。」露厭倦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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