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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坐一會,等一下要走也很方便。公共汽車站就在對過。我要過去那邊。」

  露隱隱朝海面勾了勾下巴,轉過身走了,脫下了外衣。琵琶瞧見是件剪裁大膽的白色游泳衣,胸部半露,墊得太高,襯著淡黃的沙子太惹眼。琵琶看著露走進水裡,太難為情,起初也沒看懂是怎麼回事。她母親涉水,嬌小的倩影像是隨便一個人。有個男人不知是從水裡崛起半截身子,或是上前來迎接她,琵琶不記得是哪一樣,自覺看見了什麼禁忌的畫面,自動移開了視線。只看出是個外國人,褐色頭髮濕淋淋地貼在額頭上,年青的臉,長長的下巴往外凸,肌肉發達,膚色蒼白。等她回過頭來,兩人已沒入了人叢。

  沙蠅還在咬她,坐在這裡從旗袍衩口抓癢太引人注目了,她站起來,緩步走開,免得她母親回頭望著這裡,看她行色匆匆,倒又嫌她假正經。

  第二天她發現露躺在床上,跟張夫人說話:

  「我連眼都沒閉過。緹娜那麼晚了還來敲門,說裡奧納會殺了她。」

  張夫人笑了,「人家是外科醫生,殺個人可不是什麼難事。」

  「她是真嚇壞了。」

  「她是在這兒睡的?」

  「噯,睡什麼!等她絮叨完,都早上十點鐘了。」

  「你們昨兒個散得也晚,我就沒聽見張先生進來。是誰贏了?」

  「緹娜跟張先生。他沒告訴你?」

  「他還沒下床呢。你輸了多少?」

  「就我一個人輸,裡奧納不輸不贏。張先生最近的手氣真好。」

  「所以他才不讓我替他打。你輸了多少?」

  「八百塊。」

  「可輸了不少呢。」

  「都怪他們放了新型的麻將進來。」

  琵琶一聽八百塊整個木然,聽在耳朵裡也沒有反應。八百塊不是她昨天帶來的錢嗎?為什麼不輸個七百塊或是八百五?如果有上帝的話,她要抗議:拜託,別開玩笑了。她哪裡還有臉再看著佈雷斯代先生?他領的不是教授的薪水,還特為送她一筆獎學金。她母親並不想說出輸了多少錢,躊躇了片刻,還是說了,漫不經心地拋出了數目,正眼也沒看她一眼,仿佛在說:看吧,造化弄人。

  「我真是受夠了。」露在說。

  「這兩個人整天吵,吵得大家都不快活。」張夫人道。

  「連覺都不讓人睡。」

  「我要問問張先生什麼時候走。」

  「越早越好。就是我的蜥蜴皮還沒弄好。」

  「什麼蜥蜴皮?」

  「我買的貨。」

  「喔,鱷魚皮啊。」

  「不是鱷魚,是蜥蜴。便宜點,顏色也漂亮,做皮包皮鞋都好看。」

  「內地應該賣得好。」

  「我也是這麼想,正好在香港做好。」

  兩人又上街去了,到城裡把琵琶放下,讓她改搭公共汽車回去。

  再一天露很忙。昨天琵琶打電話來,說要留在宿舍裡批改修道院學校的考卷。將近一個星期之後她才又到飯店去,態度也變了。不再在意她母親說什麼做什麼。倒不是她做了決定,只是明白到了盡頭了,一扇門關上了,一面牆橫亙在她面前,她聞到隱隱的塵土味,封閉的,略有些窒息,卻散發著穩固與休歇,知道這是終點了。她母親說輸了八百塊那天,她就第一次感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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