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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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琵琶把錢留在桌上,正眼都不看一眼,本能卻催著她即刻送進銀行金庫,這是世上最珍貴的一筆錢。她把信與信封收進了皮包。露也許還想把錢還回去。幸喜她沒想到要地址。真要起來,她又得想辦法勸她打消念頭。 露在收拾行李箱,不是她自己的衣服,是她走到哪兒帶到哪兒的精巧玩意。 「來,你也幫著點。那邊那個拿過來,是另一個,就在你眼前。」她快步走過去,自己去取。 兩人的積怨又浮了出來。琵琶發現唯一能做的就是站在旁邊,做出聽候差遣的模樣,不插手,讓她自己來。露雖氣惱,仍是按捺著性子示範如何包裝藝術品: 「最要緊是把縫隙填得磁實。看見了沒?才不會顛一顛松了,壓壞了。」 「那是皮子嗎?」 「海狸皮。」她舉了起來,「喜歡可以看看,就是別碰,香港天氣太潮了,東西容易壞。」 「好漂亮的顏色。」 「便宜才買的。」她一件一件東西拿起來,「物資缺乏,什麼都買。那件銀手飾現在可值錢了。」 她藉口做生意去大採購了一趟,將來要賣不掉,總可以留著自己用,還可以變賣了過日子。琵琶才這麼想,立時自愧了起來。她會這麼想,全為了母親對她的大消息太冷淡的原故。是她自己想太多了。她母親對兒女的態度仍是舊式的,很節制,從不誇獎,怕會慣得她太過自負。但是琵琶對母親的東西不再那麼著迷了,反覺得瑣碎。是母親的品味變了,還是為了在重慶市場賣個好價錢?幫別人買東西很容易。就像買禮物,店鋪裡的東西都像是為別人預備的。 電話鈴響了。露接了起來。 「喂?……喔,緹娜啊。只是在理東西……噯,來是來了,東西也很喜歡,可是一聽見是要賣的,就這個那個起來,末了還是不要了……不要緊,到內地會賺……好啊,過來吧,我沒事。」 緹娜來了,直發披在背上,晃來晃去,大紅花裙。 「琵琶呀!」她嬌嗔似的道,「喔,露!她跟你真像。」 露微笑,像是在思索該怎麼接口。琵琶心中一股怒氣勃發,笑著大聲說話,嚇了自己一跳:「快別這麼說。我當然覺得高興,可是委屈了媽了。」 露正想開口,又忍住了沒接這個碴。 「怎麼?」緹娜拖著聲音,遲遲疑疑的,「你跟她長得像,她哪裡會委屈。」 「坐吧,我馬上就好。」 「我等不及要跟你講昨晚的事,我都笑死了。」 「我就知道你藏不住話。」露笑她捺低了的興奮笑聲。 「張夫人說:『那個軍官是誰啊?』他們在酒排那兒看見你們了。」 「洋人又是當兵的。」露說,假裝恐怖。 「張先生倒是沒吭聲。那是誰啊,張夫人又問,是不是海灘上那個。英國人嗎?張先生說:『我哪知道。』張夫人說:『從他的制服也看不出來?」張先生沒搭理她。」 「像他那種老一輩的留學生比別人都要守舊。」 「又跟他有什麼相干了?太可笑了,這麼挑撥他。」 「噯呀,緹娜,現在交朋友難了。當著面說一套,背地裡又說一套。」 也不知緹娜是不是以為露在指桑駡槐,沒坐一會兒就走了。 「等我換衣裳到海邊去。」露向琵琶說,「一起來,也到海邊去看看。」 「我不會游泳。」 「不用游泳。找個地方坐下,四處看看。都說是世界上少有的幾個頂漂亮的海灘。」 兩人一起出門,露披著黃綠披肩,像蝙蝠的翅膀。琵琶不安地納罕,她母親是又像昨天一樣想拉近一點關係,最後弄得不歡而散,還是她覺得琵琶也該見見世面了? 她們從馬路上走了一段下坡,就看見了沙灘,足跡零亂。琵琶東張西望,心裡糊塗。常青灌木叢與有刺鐵絲網前面有一溜架高的褐色舊涼棚。叫做鳳凰木的大樹開著鮮紅色花朵,遠遠的躲在後頭,仿佛怕沾濕了腳。海灘上的人這裡一堆那裡一堆,毛巾鋪在踩亂了的沙上,坐在毛巾上。沙子像淡黃的鋸木屑。有人背對著她坐在太陽傘底下,像即將收市的小販,卻沒有東西可兜售。她猜大多數都是外國人,倒是有幾個廣東人,男的女的小的,滿臉嚴肅,在水邊漫步。這裡的海沒那麼藍,卻是可望而不可及。就連從渡船上看,海都還藍得多。 「這裡蚊子真多。」她說,不時停下來,彎腰抓癢。一彎身,眼梢就帶到母親細瘦的腿,膝蓋以下直柳柳的,到腳背才有了起伏。她母親始終那麼美麗,她以前根本沒注意過。一雙白色海灘鞋掩住了弓起的腳,還是大得像雨鞋,很異樣。她儘量不去看。這雙腳也能夠步步生蓮。古老的讚語說的可能是指紅色鞋尖露在裙子下,每一步都像地上多了一瓣蓮花。但在這兒,光天化日的海邊,兩條腿又是那樣地細瘦,倒像一對蹄子。 「不是蚊子,是沙蠅。」露說。 「喔。倒還真像沙灘上的蒼蠅。」 「小得很,比蚊子還討厭。來,坐在這邊石頭上,這邊看出去的風景不錯。」 琵琶坐下,還是得抓癢,一邊道歉,「我給咬壞了。」 「別抓,越抓越癢。」 「早知道穿長襪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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