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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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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琵琶從淺水灣回來天都黑下來了,抄快捷方式穿過大學校園,上坡朝宿舍走。從石階上來,踏上馬路,她看見天空有探照燈,只這燈有烽火的氣息。她喜歡這些燈,滿足了沒實現過的一股衝動,在一片遼闊空蕩的地方亂寫亂畫。空中廣告是聽說過,卻只見過這一個例子,知道人類可以拿粉筆繞著月球怎麼畫線。今晚有三道光。有可能都是九龍方面射來的,也可能是海灣的戰艦。光束繞過一圈,與別的光束交叉,分散開來,又並行。像不耐煩的老師的手揮過黑板,板擦一抹,擦得乾乾淨淨,太快了,學生還沒來得及看懂圖表。天空像極了黑板蒙上一層粉筆灰,灰撲撲的,起起伏伏的表面也一模一樣。香港還感覺不到戰爭。課室裡當然決不提起,只有教師缺課,受軍訓去了,才有人議論。 「孩子們,我又得去當兵了。」佈雷斯代先生拖著長音,香煙在唇間換到左又換到右。「討厭極了,文藝復興要講不完了。當然幾家歡樂幾家愁,比方說你們就不覺得難過,我看得出你們都很高興。」 兩盞探照燈又亮起來。一束光照著朵雲。她看見天上有雲,之前隱在墨黑的夜裡,堆得像花朵的複瓣。光束在灰雲上照出一塊淡淡的班點,動也不動。看著它竟使人滿心氣沮,心裡癢癢的,像指尖觸到了。 她爬完最後一圈水泥石階,上了宿舍石砌的地基。走上門廊的臺階,在宿舍門口撳鈴,眺望著海面。黑沉沉的海灣下市區的燈火低矮矮的。對岸的九龍馬路上的綠燈像一串珠鏈,點出了海平面。三分之二的天空是粉筆灰的條紋。正看著,一道強光忽然照過來,對準了門外的乳黃色小亭子,兩對瓶式細柱子,她從頭至腳浴在藍色的光霧中,愣了愣才明白是對海照過來的探照燈。強光打在她臉上,她動也不動,站在那神龕裡。他們以為看見了什麼?她心裡納罕著。燈關掉了,還是撥開了,效果是一樣的。漆黑之中她無聲地輕笑著,身體仍是被光浸透了。她從此兩樣了,她心裡想著。背後的門開了。 「謝謝你,嬤嬤。」 「晚飯留在那裡,吃完了跟瑟雷斯丁嬤嬤說一聲。」 她朝地下室走,但得步步小心。方才遠處射過來的強光那麼沒有邊際,過道像縮小了,她得重新適應。 「回來。」多明尼克嬤嬤的大腦袋歪了歪,頭一低,壓出了雙下巴,從漿洗過的上衣裡取出信來,遞給她。 「喔,是掛號信。」 「我幫你簽收了。」 「謝謝你,嬤嬤。」 瞥眼只見寫的是英文,筆跡陌生。誰會寫英文信給她,這麼厚厚的一疊,信封都鼓出來了?不對,裡面是本書。小小的書,又長又薄的。而且形狀奇怪。可能是字典。除非是字典,誰會寄東西給她?下樓路上她沒拆開來看,也沒細看是本地寄的還是上海寄來的。 她打開燈。晚餐擱在長條桌上,倒扣著一隻湯盤。坐下來之前她拆開了信,瞪著一疊舊十元鈔票。信上說: 「密斯沈: 聽說你入學之前申請獎學金,沒申請到,所以我寫這封信來。學業成績最優秀的二年級生會有一筆獎學金,我確信明年你會拿到,足可支付到畢業前的學雜費住宿費。請容許我先給你一個小獎學金,省儉一些可以撐到明年夏季。不用謝我,也請不用客氣。這話也許說得太早,但是只要你保持這個成績,我有信心你可以拿到牛津的研究生補助費。 真誠的, 傑若德·H.佈雷斯代」 字句像遙遠的浪濤,拍打她的耳朵。她本該認出這紊亂潦草的字跡的,也許他寫黑板比較工整。她冰冷的手指數著鈔票,數了兩次,確定是八百塊。地下室裡也有探照燈,照住了她。倚著長條桌立著,再把信讀了一次,信唱了起來。牛津!繞了一大段路,該她的終究是她的,這一次她真的想要,因為是她自己賺來的。她母親總說受教育才有保障,她的學業尚未結束,就有了進項。激勵讀書人的那首古詩說得好: 「書中自有黃金屋; 書中自有顏如玉。」 她把信和鈔票都放回信封。覺得詫異,這麼厚一疊破舊又有味道的鈔票竟拿橡皮筋一捆,隨隨便便地掗進信封裡,封口一半沒粘緊,顯然是極信任香港郵政,也極相信人性本善,她卻是極陌生的。也沒費事把小鈔換成大鈔。她拉出椅子,坐下來吃飯,卻動也不動,只捧著倒扣著餐盤的微溫的湯碗,慶倖這微微的溫暖使事情更加真實。不。她不要現在就打電話告訴母親。露可能不在。就算在,琵琶也不想在電話上談。多明尼克嬤嬤是澳門來的葡萄牙人,講廣東話,不會講國語,人很精明,看她那麼激動就會聯想到是那封信的原故。佈雷斯代先生雖然並沒有要求她保密,但是他若是願意聲張,何不給她支票,反而送現金?一定是怕傳出去總有人會說閒話。他這是善行義舉,可是幫助的到底是個年青女孩子。她記得有些女孩子說他是怪人,與院長處得也不大好。他老早就該升教授了,不知為什麼就是升不上。 她照露的吩咐隔天下午才打電話過去,心裡琢磨要是媽要我今天別過去了,我就得在電話上告訴她,我再也憋不了一天了。幸好露要她過去。 「我們歷史課的先生給了我這封信。」她說,裝得沒事人一樣。 露讀著信,琵琶拆開了報紙包著的鈔票,拿了出來。 「他送我八百塊的獎學金。」 「怪了。」露說,「有這種獎學金嗎?他為什麼自己掏錢出來?」 「沒有,信上說明年我會拿到獎學金,可是這是他自己的錢。」 「不能拿人家的錢。」露說,輕輕笑了聲,很不好意思。 「這是兩樣,他只是想幫助窮學生。」 「就這樣拿人家的錢怎麼成?」 「這是人家的一片心意。」琵琶急於分辯,怕母親會逼她還回去,「他連謝都不要。」 露不言語了。琵琶拿包錢的報紙再把錢包起來。厚厚一疊十元鈔票太觸目,像一條又厚又長的洗衣服黃肥皂。她母親必然是因而想到了街頭賣唱的,路人給十個一毛硬幣而不是一元紙鈔,顯得闊氣些。 「要擱到哪裡?」 「就擱在這兒吧。」露漫不經心地說。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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