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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


  「我一直非常難受,花了媽這麼多錢。」她帶笑說,「我不該帶累了媽。不用在意我,葬送了這麼多年,不值得。」

  露似乎吃了一驚,但是腳下不停,也沒別過臉來看她。片刻後方才開口,眼睛釘著風景,像對鏡說話。

  「我不喜歡你這樣說,好像我是另一等人,更有權利活著。我這輩子是完了。總是一個人來來去去的,現在才明白女人靠自己太難了。年紀越來越大,沒有人對你真心實意。」

  琵琶聽得一驚。再獨立再不顯老的女人最後都不例外,被人性擊敗了。

  「我有個朋友總是說:『你應當有人照應你,你太不為自己著想了。』我就是不聽他的。這如今我終於決定要讓別人照應了。也是為了你的原故。」

  琵琶緩緩吸收這消息,融解不愉快的包裝。原來她是要到加爾各答去找愛了她許久的男人。她雖然沒愛過他,還是溫柔多情的。琵琶不介意這事也同走私跑單幫怪到她頭上,卻一時對答不上來,就許接上了話也都聽著不體貼。他是誰?准定是個好人,願意等這麼久,也不變心。要是說她很高興,又像是證實了人家的假設,巴望有個繼父來供養她。他是個外國人吧?在這一刹那間,她就看見一個高高的男人,沒見過的長相,大衣上露出一截紅頸子,立在穿衣鏡前,不知在哪處的幽暗的穿堂裡。再多臆測就成了刺探。突然間,她母親像是已走了。雖然仍並排著走,卻變得很珍貴,顏色越來越淡,像一抹漸漸散去的香水,越是這樣琵琶越是不敢轉頭看她。

  「我以前看不起錢,不管為了錢怎樣受彆。不是沒有人要給我錢。就拿你舅舅來說吧,只要我願意拿,可以拿走他所有的錢。你可不准跟別人說去。你舅舅其實是抱來的。」

  親戚間的事琵琶已經見怪不怪了,這倒是從沒聽說過。舅舅是抱來的!

  「可別說出去。」

  「我不會說出去。」

  「他的爸媽是逃荒的,一路行乞,孩子才生下幾天,胡嫂就去買了來。」

  舅舅家裡那一幫半退休的老媽子裡,琵琶隱約記得有個老媽子十分齊整,白淨的圓臉,大家都尊她一聲胡嫂。琵琶剛到上海的時候她還在,後來就告老回鄉了。

  「她把你舅舅帶進來,嚇都嚇死了。族裡人日日夜夜監視著屋子,監視了好兩個月。他們一開始就說肚子是假的,進出的人都要搜檢。胡嫂把孩子放在籃子裡,上頭擺了幾層糕,蓋了塊布。一個把布翻過來看了看。我完了,她心裡直犯嘀咕。人人都抓著棍子石頭,預備把門打破,殺了寡婦和姨太太們,恨她們奪了家產。男女老少都趕出去,分了家產。」

  「如果真生了兒子呢?會怎麼對付他?」琵琶問道,這會兒才想到真相。剛出生的女兒留下了,再添上一個兒子,算是雙胞胎。故世的人必得留下個遺腹子來。

  「會留下來,可能找個老媽子收養,不會把他淹死在水桶裡。可是要知道他是抱來的,決不容他活下去。幸好他一點聲音也沒出。胡嫂進了前院就疑心孩子死了。可是不敢看,牆上樹上到處是族人。她以為孩子准定是悶死了,後來一看,他睡得很香。所以她老說他有福氣,註定要當小少爺的。」

  「舅舅自己知道麼?」

  「不知道,始終瞞著他。胡嫂的後半輩子當然是不愁了。你外婆一定是厚厚賞了她,臨終前還交代要對胡嫂另眼看待。」

  「真像京戲狸貓換太子呢。」

  「你可不要去跟你舅舅打官司,爭家產。」露說,後悔說出了秘密。

  「我怎麼會?」琵琶震驚地說。又與她有什麼相干了?母親的東西又不是她的。連她母親這話也說得荒唐。過都過了半輩子了,舅舅揮霍無度,又養那麼一大家子,只憑老媽子一句話就打官司,而且老媽子只怕已經不在人世了。「我不會的。」

  「我知道你很看重錢。」

  「是要賺錢,不是跟自己人拿。」

  「你知道他不是自己人了。」

  「他還是我舅舅。」

  「我也只是提醒你一聲,你們沈家!連自己兄弟姐妹還打官司呢。你父親和姑姑就是個現成的例子。」

  「那是兩樣,他們是要報復大爺。」

  「我不過這麼說說,誰知道呢,說不定將來哪一天真給錢逼急了。」

  「我再窮也不想拿舅舅的東西。」琵琶仍是努力笑著。

  「我也只是說說。」

  兩人默默走著。琵琶清楚記得第一回聽這個族人包圍的故事,那年她九歲,她母親剛從英國回來。午餐後的閒談是一天中最愉快的半小時。餐桌都收拾乾淨了。暗紅磁碗裡擱著水果,一束陽光斜射在上頭。茶還太燙。盤子裡的果皮漸漸發出了腐壞的氣味,還是沒有人想動。圍困寡婦的故事就像是家裡的壁毯,很美,卻難以置信,她母親與舅舅居然是傳奇故事裡走出來的,掀起蕭牆之禍的一對雙胞胎。說來也心酸,十年後別的都隳敗了,故事卻又潤色了。而在新的轉折中又添上了附錄,她也在裡頭,竟和族人一樣壞!

  「回去吧,趕不上晚飯了。」露說,兩人在飯店入口分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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