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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七


  「茶點來了。」露道,躲了進去,還撮著嘴唇讓嘴看著小一點,琵琶覺得詫異。「他走了嗎?」露低聲問道,探頭來確認過後才穿著橙色尼龍睡袍出來。

  她倒茶,要琵琶從加蓋的銀盤上拿黃油吐司吃。張夫人來了。

  「有客啊?」

  「沒有,琵琶來了。」

  「咦,琵琶,你好麼?」

  她拿了塊剛買的衣料給露看。「午飯後看見緹娜了沒有?」她問道。

  「沒有。」

  「我才跟張先生說:別又打麻將了。吵成那樣,多難為情。這個怪那一個打錯牌,那個又怪這一個打錯了牌。」

  「是啊,這習慣真不好。什麼都能吵。」

  「旁邊的人看著可不好意思。」

  「這沒什麼,緹娜還每次都哭著來找我呢。」

  「吳醫生看起來像好好先生,脾氣還真大。」

  「還是為他離婚的事情在煩心。他父母說:我們只認這一個媳婦。你出洋去,都虧她服侍我們兩個老的,為你盡孝道。誰敢趕她走?」

  「老是這樣子。」

  「現在這年頭也見怪不怪了。」

  「不過她都安排好了。一到重慶,她就是抗戰夫人了。現在抗戰夫人大家都承認了。」

  「我也是這麼勸她的。我說他要是想丟下你,又何必帶著你呢?」

  「她說吳先生想丟下她?」

  「她自己疑心病,還連我也妒忌起來了。」

  兩人低聲咭咭呱呱說笑。

  「他要看見你跟她站到一塊,選了你,我也不怪他。看她那個賤樣。我就看不慣她拿他盤子裡的東西吃。」

  「你也注意到了?大庭廣眾之下還幫他扶領帶呢。」

  「偏揀他跟你說話的當口。」

  「也怪裡奧納,他是故意的。」

  「何必呢?找架吵啊?」

  「是啊,故意找架吵。所以我才勸她太常吵架不好,會吵成習慣。」

  「今晚不會又要打麻將了吧?」

  「誰曉得。聽見說要上船餐廳去。」

  「等會兒酒排見就是了。」

  張夫人走後,露問道:「宿舍裡晚上幾點吃飯?」

  「會幫我留到八點。」

  「有熱水洗澡麼?」

  「沒有,暑假只有冷水。」

  「那就在這兒洗了吧。毛巾天天換,一定有一條是我沒用過的。」

  琵琶洗完澡後,露道:「還有時間到外頭走走。這兒花園非常好。等我換個衣服,我帶你去看。」

  她們走過了深色鑲板的過道,步下鋪了酒椰纖維地毯的樓梯,每一樓都有洋台,搭著紫藤花架。她們順著條石子路往前走,兩邊灌木叢夾徑,夕陽下山了,樹叢吐出涼風。花園倒是沒看見多少,琵琶只覺得非常異樣,跟她母親並排走著,一派的閒適。

  「別把緹娜的事說出去,背後道人長短不好。張嬸嬸是例外,一道旅行,也瞞不了她。」

  「我不會說的。」

  「我老是說:跟男人好歸好,不能發生關係。看看緹娜,精明得很,別低估了她,還是落到這個下場。我跟你講,好讓你學個教訓。」

  「張嬸嬸不喜歡她嗎?」

  「噯唷,別提了。兩個人都來找我抱怨,早知道不跟他們一道走了。還不是為了方便。張先生有辦法。吳醫生他們又想跟人家一樣跑單幫。他是醫生,容易買到盤尼西林什麼的,內地很缺貨。他們河內昆明兩頭飛。我要先到加爾各答,可是有他們在也可以有個照應。我也沒做過生意。為了你的原故,我也得想著賺點錢了。」

  琵琶聽過跑單幫,生意人穿越封鎖線進入中國內地,是新興行業,男女貧富都可以做的一行。最下級的一等是些販子,硬擠進三等火車廂,一路靠賄賂闖過大小車站與日本人的檢查哨,挨耳光,踢屁股,女人也少不了挨打,有時還需要陪憲兵或檢查員睡覺。有些老媽子也進了這一行。高級的跑單幫搭的是飛機,進出未淪陷的中國省份。走私禁運品的女士都是老手,夾帶通過海關,不申報。琵琶對做生意一竅不通,一聽見就害怕,知道外行人要插手是有風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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