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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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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淺水灣巴士在一條乾淨的碎石路前把她放下,馬路兩側綠意盎然,密叢叢的蕨類植物。空氣停滯不動,蟬噪聲盈耳。馬路盡頭是一幢長長的淡黃屋子,進了門去,裡頭又暗又寬,沒有電梯。 「真漂亮。」她說,四下打量了飯店房間,亮藍色的海景占了四分之三的窗子。 「我喜歡。」露說,「本來是要住告士打飯店的,可是這裡好多了,還有漂亮的沙灘。」 她跟誰一塊來的?琵琶沒問。也沒問候姑姑。她母親可能不高興,雖然按理說兩人各自有各自的朋友。 露又回浴室照鏡子,琵琶占了她剛才倚著的門框邊位置。明亮的午後陽光照在白磁磚上,她母親的肩胛骨在橙色的透明睡袍下突了出來,看得她一驚。她不能穿這種衣服,穿在她身上一點也不性感,反倒俗氣。太不像她了,她從來沒有穿著打扮不得體,總像時裝模特兒無可挑剔。 「噯,我看見那個印度小女孩了,她叫什麼來著?」 「比比。」 「她打電話來,我就約她過來吃茶。很聰明的女孩子。」 「是啊,我很喜歡她。」 「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 「不會的。」琵琶笑道。 注視著兩潭鏡子似的眼睛,往臉上擦乳液,露講了幾句注意身體的話,撇下學校功課不提,琵琶的成績很好。生平第一次她樂於給母親寫信,報告她的大小考試成績。 「有別的朋友嗎?除了比比?」 「沒有。」 「同學呢?」 「都回家過暑假了。」 「你不給他們寫信?」微微的猶豫,她指的是男孩子。 「不寫。」 「我跟你張叔叔張嬸嬸來的,緹娜阿姨跟吳醫生也在這裡。」 「喔!都來了?」 「他們要到重慶去。」喃喃一句就煞住不提了。 琵琶沒問她母親又要到哪裡去。當然不是重慶。 「我聽說你爸爸日子過得很艱難,房子不要了,搬進了兩房的屋子,後來又換了一間房的屋子。他們說何必付房租?你後母就去了大爺家,要他們把閣樓讓出來給他們住。」 「什麼?」琵琶驚呼,半是笑著。 「就搬進去了。」 「駿哥哥沒說話?現在是他當家了吧?大媽也過世了麼?」 「是啊,是你駿哥哥和駿嫂嫂當家。」 「他就讓他們住?」琵琶注意到駿哥哥才十幾歲,做人就又圓融又油滑,等她大了,才知道駿哥哥特別提防窮親戚。 「不答應也不行吧。要不是你爸爸倒了自己親妹妹的戈,你大爺的官司也贏不了,你駿哥哥也得不到那麼多家產。噯呀,你們沈家啊!」 琵琶想像得到後母跑那一趟,黑色舊旗袍顯得單薄利落,頭髮溜光的全往後梳,在扁平的後腦勺上挽個低而扁的髻。長方臉,很蒼白,長方眼,大大的,帶著笑意。要求的是份內該她的,搬出一套大道理,像什麼國難當頭一家人理當守在一起,生死與共。提也不提官司的事。 「你爸爸跟你姑姑翻臉,庭外和解也沒撈著什麼好處。都怪他那個能幹的老婆,都是她教唆的。現在起碼幫他弄到了閣樓養老。噯呀,真是的,現世報啊!」 琵琶倒覺得駿哥哥是寧可給房子也不敢借錢,那可是無底洞。 「我真不明白,現在就淪落到這個地步。汽車沒了,房子也沒了,又沒孩子,就只他們兩口子。兩個連大煙也戒了。鴉片越來越貴了。他的土地偏偏位置又不好,先是日本人占了,現在又換上共產黨。可是其他東西呢?我早就說過:遺產不可靠,教育才可靠。我沒有錢留給你,只能給你受教育,讓你能自立。」她絮絮叨叨地說著。 琵琶心裡震了震,最後的庇護所也沒有了。雖然也不可能再回去投奔她父親,但父親家總給她一份歸屬感,不像她母親擺明瞭說不欠她和她弟弟的,姐弟倆打小時候就知道了。 「你後母可真精明。」露在說,「機關算盡,末了又怎麼樣?噯呀,看她是怎麼對你弟弟的。故意把肺結核過給他,又不給他請好醫生。那時他從家裡逃出來,我逼他回去,想想真後悔。我也是不得已。」她的聲音沙啞了,「已經有你了,我實在養不起了。」 琵琶總是為弟弟的事怪自己。打從後母一進門,就當他是眼中釘。琵琶也不知道能怎麼幫他,如果真有心,就會知道要怎麼幫。她只是想要是有錢就好了,有錢就能把他拉出來,好好栽培。全都怪在缺錢上,她那年紀的人也是正常的心態。 她其實可以對他多點女性的柔情,而不是像男人對男人一樣同他說話。他對女孩子感情脆弱。他還能是正常的男孩,想想也真傷慘。年紀還小他仿佛就掂量過自己和這個世界,決定了呆坐著等錢比較上算。結果他錯估了人世的變動。他沒能活著看見這一切,但是十五歲那年他看見父親把一封通知書原封不動收了起來,末了,抵押過了期,產業也沒了。被恐懼癱瘓了。小時候她就知道父親的恐怖。他看著變動來臨,加快速度。他有先見之明,而他的恐怖讓他的先見之明跑得更快更遠。 「我叫他去照個X光,都安排好了。」她母親在說,「他去了嗎?反倒從此遠著我,小鬼怕見閻王爺似的。我老跟你們講健康,講得我嘴皮子都幹了,講得你們的耳朵都長老繭了,可是有人留意了嗎?這下子知道厲害了吧。」 有人敲外頭的門,僕歐進來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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