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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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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這年夏天過後,英法對德宣戰,就在開學之前,琵琶還有時間可以到香港維多利亞大學註冊,最後一分鐘入學。露安排讓她與比比·夏斯翠同船。比比是印度人,給她補課的先生與琵琶是同一個,也念同一所大學。兩人通過電話,一直到坐船才見面。露和珊瑚到碼頭來送行。三等統艙的旅客不能請客人上船。她們在炎熱晴朗的碼頭上張望,看見了這家印度人。 「你是比比?」珊瑚上前去,「我是琵琶的姑姑。」 比比的父親戴著土耳其帽,母親頭髮挽成髻,穿歐洲式連衫裙。幾個兄弟都很國際化,與上海城裡的歐亞混血兒或葡萄牙人沒有兩樣。比比胸部鼓繃繃的,捧著兄弟送的紅色康乃馨。她個子嬌小,嬰兒臉,膚色金黃,大大的眼睛。她幫大家介紹,一陣握手寒暄。 「琵琶什麼都不懂,要靠比比多照應了。」露說。又花了一刻鐘的工夫和夏斯翠家攀交情,就跟琵琶住院她極力敷衍醫院護士,為的是讓她得到特殊待遇。琵琶記下了比比父親的絲綢店住址。最後夏斯翠家的人挨個親吻了比比。 「倒像個能幹的女孩子。」露側到一邊向琵琶低聲說,「身邊有個人很有好處。」又大聲說:「好了,該走了。現在開始要小心了。」 「我走了,媽。我走了,姑姑。」 「多保重。」珊瑚說,伸出了手。 琵琶愣了愣,才和姑姑握手。這樣英國化似乎太可笑,險些忍不住笑出聲來,一轉身,趕緊跟著比比上了舷梯。 找到艙房後,比比說: 「到外頭揮手去。」 「你去,我要待一會兒。」琵琶說。 「你不想再看看她們?」 「她們走了。」 「你怎麼知道?我們去看看。」 「不用了,她們回去了。碼頭上太熱了。」 「好吧,她們還在我就叫你。」比比出去了。 琵琶從行李箱裡取出一些東西,將行李箱收起來。汽笛突然如雷貫耳,拉起回聲來,一聲「嗡——」充滿了空間,世界就要結束了。她從舷窗望出去,黃澄澄的黃浦江,小舢舨四下散開。大船在移動。上海沉甸甸地拖住,她並不知道和上海竟然有這樣的牽絆,這時都在拉扯著她的心。她後悔沒早知道,雖沒見識上海的真貌,但是她愛上海,像從前的人思念著自己的未婚夫,像大多數人熱愛著祖國。她哭了,聽見比比進來,沒回頭。比比沒說什麼。琵琶聽見她在整理行李。 「真的上路了。」過了一會兒她說,「覺著了嗎?」 「嗯。」 「現在還在江上,要不要出去看看?」 「好,走吧。」 「戴朵康乃馨,塞進扣眼裡。」 「謝謝。」 「我來幫你戴。」 「你一直住在上海麼?」 「不是,我在星加坡出生。」 「真的?那你會說廣東話了?」 「會。」 「太好了。我不會說,到了香港真不知道怎麼辦。」 晚餐時比比要船上的茶房幫她把豬肉湯換了。 茶房將她的盤子撤走。 「我是回教徒。」她向琵琶說。 飯後,她自告奮勇教琵琶下西洋棋。 「千萬不要,我絕對學不會。」 「只是打發時間。那走走吧?」 船很小,燈光下中國海也不大。倚著闌幹,琵琶搭訕著找話說。 「你信教會不會是因為出生在伊斯蘭教家庭裡?」 「喔,我們都是這樣的。我們不改變信仰。」 「了不起。我怕死了傳教士。」 「是啊,沒辦法跟他們談基督教,他們一門子心思就是想勸你信教。」 「基督教的天堂真無聊。我一直希望能相信轉世投胎,好理想化,永生不死,而且能有各式各樣的人生。」 「只可惜是一廂情願的想法。不能為了不想死了就完了,就去信什麼宗教。」 「還有現在基督教的想法,說人生只是道德預備科,我們來人世走一遭只是為了死後的人生訓練。恐怖極了。」 「他們很害怕活著。」比比道,「都是些畢了業就教書,沒看過這個世界的。我喜歡上學,可是我可不想一輩子在學校裡。」 「可你是學醫,得念很久。你不是說七年嗎?」 「我爸要我們有一個當醫生,除非我學醫,他不讓我上大學。我爸就是那樣。」 「你想當醫生麼?」 「我也不是不想。我有興趣,而且我會是個好醫生。」 「是、是啊,我看你會是個很好的醫生。」 「我哥哥都不想學醫,急著要從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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