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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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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是有做生意的本事,我也要從商。我覺得念了大學也沒什麼用。」 「那你幹嗎去念?」 「我什麼都不行。」 「你只是害怕。」 「我是怕。」琵琶忖了忖方道。 「害怕也沒用,人生總是要去過的。」比比說,聲音卻變得又小又悽楚,一點也不能安慰人。 隔天船行到大海上。挪威籍小船顛簸得凶。那晚她們吃的是中式晚餐,一桌四人,五道菜。同桌一個婦人只會講廣東話,一直找比比說話,很高興找到一個說她家鄉話的人。 「是搖晃得厲害麼?」琵琶注意到比比坐著也搖過來搖過去的。 「你沒感覺到?」比比說,搖得像鐘擺。 「沒有,我不會暈船。」 「你真是當水兵的料。」 廣東女人忽地站了起來,匆匆出去,拿手帕捂著嘴。比比也不搖了,一個人把炒麵吃了個精光。 「虧你怎麼想的。」琵琶後來笑道。 「我也只是鬧著玩,誰知道她那麼嬌弱。」 「要是把神當成父親一樣,就會像哄自己父親一樣哄神了。」 「你去哄我爸爸看看。」 「我老覺得只要對自己坦白,就不算做壞事。」 「這麼想更壞,明知是壞事還做。」 「難道虛偽比較好?」 「當然嘍,虛偽起碼還有點原則標準。」 「我不信。」琵琶立刻想到後母。 「我爸每次都說聰明人才需要宗教,缺了宗教,他們就會做出太多壞事。笨人就無所謂了,笨人只要對得起良心,也不會造什麼孽。」 琵琶苦笑,不願意被歸類為空洞的人,可也只能說:「中國有句老話,有爪子的就不給翅膀。」 「對,大自然很懂得平衡。」 也許是真的,世上只有兩類人:無能無感的與聰明邪惡的。比比仿佛看穿了她的心思似的,說道: 「我爸做生意很精明,可是他是好人。他是富翁,比百萬多三倍。」 「他做絲綢生意的?」 「還有各種副業,房地產,投資。雖然起起落落,他始終都很虔誠,老是氣我們不多懂一點阿拉伯文。《古蘭經》是阿拉伯文寫的。他的脾氣壞,媽的脾氣就好,隨他罵人。可是有時候也會發脾氣,我們都一樣,只是我們會輪流發脾氣。我們在家裡很快樂。」 「真的?」 「是啊,真的很快樂。我知道中國人的家庭有時候是什麼樣子,我們學校裡有中國女孩。可是我們家真的很快樂。」 「我相信。」 心坎裡卻不信。在大學宿舍住了一年之後,她聽了更多夏斯翠家的事,主要是夏斯翠先生的事,聽到末了也覺得可信了。 「我爸年青時候就去了星加坡,學做生意。他說剛來的時候看見中國女人到店裡來,長得好漂亮,卻隨地亂吐痰!他就跟自己說,我可不要娶個亂吐痰的女人。 「我爸喜歡說一個故事,有個人自以為是茶壺,一手扠著腰,身體往另一邊彎。『倒茶。』他說,你就知道他的肚子有多大,跟茶壺一樣,胳膊短短的——」比比自己也把短胳膊架在腰上,沙漏似的身子緩緩傾斜。 琵琶笑了又笑,其實在《讀者文摘》上看過這故事。她沒法想像夏斯翠先生看《讀者文摘》,更覺得好笑。 「我剛見到你那天,你真好玩。」比比有時候會說,帶著酸溜溜的笑,仿佛嘴裡含著東西。 琵琶想知道怎麼個好玩法,卻只是笑笑。猜也猜得出言下的恐怖與嫌棄,和她對弟弟的感覺極類似。比比似乎認為她現在兩樣了,而且是她的功勞。琵琶不覺得自己變了。成績好,又有比比這朋友,她多了自信,卻還是同一個人,一樣的高瘦,一樣的蒙古型的鵝蛋臉,眼睛朦朦朧朧的,呆滯冷淡,像是沒有顏色,只有眼白襯著蒼白的膚色透著藍光。比比夏天要回家去。她也很想回家,卻是奢望。比比收拾行李那天,她哭了一天。 「好了,我不走了。」比比說。看琵琶木木的,她又說:「我留下來陪你。」 「不用,不用,你走吧。」 「我回不回去都沒關係,在這裡我也一樣快樂。」 琵琶不知如何解釋,她當然會想念比比,卻不是捨不得她。她捨不得的是上海,與她母親姑姑也沒有關係,她們只是碰巧住在上海。她不願再去投奔她們,即使只是兩個月的時間。可是再看看上海,那個沒有特色的大城市,連黃包車都是髒髒的褐色的,不像這裡,英國政府特為把黃包車漆上大紅色配上大綠的車篷,色彩繽紛。上海不止讓她想到一群群的人,共住一城卻無緣相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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