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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五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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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文描述表大爺傷勢嚴重,又簡述了他的軼聞舊事,他的祖父,他自己的官場經歷:前清的官職與國民政府內疑雲重重的局長任職。 「出獄之後,羅氏隱居西摩路自宅,不問世事。然暗殺一事只恐與政治有關,或有蛛絲馬跡可尋。」 刊登了張模糊的照片。看似焦油四濺,竟像鮮血,又太黑,不像照片本有的。傍著汽車躺在地上的是個穿中國長袍的人,只一隻著舊式鞋襪的腳格外分明,九十度角伸出來。 珊瑚下班回來,帶回消息,表大爺下午過世了。明打電話到洋行給她。 「是誰幹的,還不曉得嗎?」露問道。 「藍衣社。」珊瑚短促地低聲說。 「藍衣社?」琵琶問道。 「蔣介石的秘密組織。」 三人都默不作聲,羞于漢奸之名。琵琶更是驚懼兼而有之,滿足了她想要發生驚天動地的大事的渴望。 「他們是怎麼知道的?」露低聲道。 「只是猜測,沒有實據,看起來像是藍衣社的手法。准是跟蹤他好幾天了,摸清了他的習慣。」 「日本人呢?」露說,「會不會拿了他們的錢,又害怕了?」 「日本人不會這麼快就放棄。前後不會太久,他才出來沒多大工夫。」 「誰想得到他會有今天,求神問卜了半天也沒能算出來。」 「他的眼漏光。」珊瑚輕聲說,很窘似的,她還會相信這種事,覺得慚恧。 「怎麼樣叫漏光?」琵琶問道。 「眼珠邊的眼白多。」 「不好麼?」 「說是主橫死。」 隔天傍晚明來了,帶來最迫切的問題。遺體現在在太平間。後事怎麼辦?太草草只會坐實漢奸的污名,唯有把後事拖下去,必要時拖上個幾年,也不算稀罕的做法,等有了錢找到合適的墓地墓碑再說。等醜聞淡了,籌款也容易些。可是該暫時停靈在哪一家?老九的房子大。然而周家維護表大媽的大太太地位,堅持要把棺木運到她家裡。她委屈了這麼些年,人死了至少該歸她了。老九得講道理,否則就跟對付燕姨太一樣,也賞她幾個耳刮子。明說周家的意思是暫且瞞著表大媽暗殺的事。萬一她下樓來看見了棺木呢?經不起這樣的噩耗。 周家覺得老九是條子,守不住,暫時停靈在客室裡,誰曉得會有什麼場面。死者為大,不應再受辱。另一個辦法是暫借個寺廟,每年送點香火錢。可是萬一表大爺的敵人想用他來殺雞儆猴,很難說會做出什麼事來。不犯著周家援引歷史典故,說什麼「鞭屍三百」。寺廟是公眾場所,只有一個人張羅,棺木等於沒有保護。 棺木終於送到了表大媽家裡,緊接著又是喪禮的問題。太盛大怕引人側目,甚至招惹麻煩,從簡又顯得鬼祟。明又來找珊瑚討主意,決定在城裡的寺廟舉行,只請最少的僧人來念佛,不請道士。顧忌的是表大媽,正病著,不能讓她發覺,喪事辦得太大,怕風聲吹進她耳朵裡。明還得在報紙上刊登訃聞,得回避表大媽訂的那份報紙。白帖子也分送各親朋好友,傳統的「壽終正寢」四字也得換掉。 「我該問問榆溪叔,我聽說榆溪叔現在喜歡替人料理喪事。」他說。哭泣又缺乏睡眠,眼睛紅通通的,可是現在與珊瑚又是朋友了,又恢復了譏誚的老樣子。 琵琶剛巧在旁邊。「真的?」她驚詫地說。 「是啊,引經據典的,講究照規矩應當怎樣。」 琵琶震了一震,既同情又駭然。閒散了一生,父親居然找到這種事做!不費他什麼,自抬身價,又護守著唯一不受質疑的傳統,感激涕零地遵守著,還是來自權威人士的指點。可他的熱心背地裡還是招來嗤笑。 「你就去問他啊?」珊瑚道。 明答道:「他只當我藉故來借錢呢。」 喪事的花費老九不肯出,氣棺木不擺在她家裡。表大爺生前若是拿了日本人的錢,明被蒙在鼓裡,老九也推得乾乾淨淨。明在家裡見過一兩次日本人,沒當一回事。他和老九日日討價還價,周家人背地裡說他看老九有錢拼命巴結。這話可能有弦外之音,誰讓他有通姦的記錄。表大媽也氣他,她病得這樣,都不來看她一次。明裡外不是人,只能找珊瑚商量。 談著談著總會靜默一陣,明怕珊瑚會談起自己,向他訴苦。可是珊瑚讓他放了心。她要這件事優雅地結束,以後回想不覺得心中有愧。明還偷偷跟她說表大媽想看他結婚。怕自己病重,她跟明說趁她還有口氣在,能看他結婚最好。明從不跟女孩子約會,可是親戚會介紹。他推說沒有錢。表大媽當然不知道表大爺過世了,服喪中不能結婚,還以為他是推搪她,為了珊瑚的原故。 「我只要求你不要在上海結婚。」珊瑚笑道。否則她得參加婚禮。 他答應了。 「我得辭去銀行的差事,那是國立銀行,得先等一陣子,以免太明顯。我想到北方去,可是媽病了,走不成。」 「你要在北方找事?」 「事有了,看祠堂。」 「怎麼看?是修補還是照顧族裡人?」 「我自己就是個需要人幫的族裡人,利用這機會可以四處看看。」 「那裡親戚多,也可以幫你做媒。」 「現在還談不上,連飯都還吃不上呢。」他笑著喃喃道。 「你想娶什麼樣的女孩?」珊瑚不曉得為什麼要自己找罪受。為了像西方人一樣坦然?不,也為了兩人一生像寄人籬下的孤兒,找到了彼此,以肉體滋養對方,互相鼓勵對方自由、自然、自私。即便是現在她也感到得意,明能夠坦坦蕩蕩談起別的女人。 「不用漂亮的,像琵琶吧,很年青,不諳世故。」 「那是自然,你崇拜了你父親一輩子,該別人來崇拜你了。」她笑道。 「我不是要人崇拜,只是想可以讓我有責任感,給我動力重新做人,自力更生。」 「我不曉得你喜歡琵琶。」 「我一直都喜歡她。」 明來露很客氣,卻總躲著,琵琶也是。怪的是,琵琶不記得姑姑與明哥哥的事。很難想起他們曾是戀人。他們家裡都是這種態度,父母孩子、兄弟姐妹,老覺得別人很天真,不懂情愛,總是情願相信沒有這類的事。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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