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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


  「還一直清喉嚨,真受不了她吭吭吭的。」

  「我就怕跟她打麻將,一著急就左搖右搖。一輸就搖,越搖越輸。」

  「以前她輸也不怕,那陣子也是缺錢。」

  「以前她真好玩。」

  「自從雪漁先生出了事,她就變了。」

  「可是還是那麼急驚風似的,像那回到北高峰看日出,半夜三更就起來了。」

  「還把大家都叫醒。」

  琵琶記得跟他們到西湖北高峰去玩。傍晚表大媽帶她到飯店外散步,買柿子。表大媽有點難捉摸,同她出去比跟別的大人出去更刺激。琵琶那年十歲,已需要放慢步子配合表大媽的小腳。以前纏足,後來放了,趿著繡花鞋,嘴上不停安慰,半是對自己說的:

  「這裡的柿子好。在哪兒賣呢?喜不喜歡吃柿子?正對時。販子都在哪兒呢?這條街應該很多的。難不成是走過頭了?」

  街燈剛亮,照不清杭州城的寬敞馬路。潮濕的秋天空氣、陌生的漆黑城市,琵琶興奮極了,卻察覺出表大媽的不滿。這才明白表大媽寧願別人陪,不要孩子在身邊。除了丈夫之外,她愛過別人嗎?琵琶希望她愛過。她的七情六欲都給了這個命中註定的男人,畢生都堅定地、合法地、荒謬地愛著他。中國對性的務實態度是男人專用的。女人是代罪羔羊,以婦德救贖世人。琵琶讀過魯迅寫那些不抵抗盜匪和蠻夷的男人,要是他們家的女人被強暴時沒來得及投井投河,像旅鼠般競相赴水,他們就要大喊家門不幸。荒淫逸樂的空氣裡,女子的命運卻與富饒土地上的窮人一樣,比在禮教極端嚴格的國家尚且不如。不過這些都算過去了,琵琶心裡想著。表大媽已是古人。琵琶沒想到她母親也只比表大媽小十歲,但差十歲就完全兩樣。她的小床一頭抵著牆,一頭抵著冰箱,嘎嚓嘎嚓地叫,引擎嗡嗡轉,碗盤叮噹響。仿佛她已經搭上了往英國的船,把中國的哀愁拋到腦後了。

  冰箱不響了,只聽見露輕笑道:

  「怎麼能開口問那種事——問人家是不是漢奸。」

  「秋鶴說的。」

  「秋鶴可能是想托他找事。」

  「有可能。幫過滿洲國,他橫是也染黑了,再跳進染缸也無所謂。」

  「你怎麼不幫他說話?他欠你的。」

  「他矢口否認,我怎麼幫?」

  「他就只差指天誓日了。你看是真話嗎?」

  珊瑚只是哼了哼。

  「他現在手頭一定很緊。難道在跟日本人送秋波?」

  「誰猜得透他!」

  「明說不定知道,可惜他不來了。」

  靜默中水流聲嘶嘶響。兩人不再說話,琵琶也睡著了。

  一個星期之後,表大爺又上了報紙頭條,比上次坐牢的新聞還大。琵琶在上報之前就知道消息了。珊瑚剛下班,電話就響了。

  「喂?……是。」她低聲促促地說,省略了招呼稱謂。一定是明。

  她緘默地聽著,「嗯……嗯……對……現在怎麼樣?……嗯……問問醫生她受不受得了?……她當然會怪你瞞著她。她娘家人怎麼說?……我剛進門……打電話給周家,看他們怎麼說,你起碼能回個話……你現在當然心亂如麻……當然……好。」

  她掛上了電話。

  「雪漁中了槍。」她跟露說,「在寶隆醫院。」

  「天啊,是誰幹的?」頭一句話引的法語。

  「不曉得,兩個槍手,都逃走了。」

  「傷勢嚴重嗎?」

  「昏迷不醒了。」

  兩人壓低聲音說話。

  「他跟日本人的事是真的了。」

  「看樣子是真的了。」

  大家都知道漢奸就怕人暗殺。

  「告訴雪漁太太了嗎?」

  「問題就出在這兒。她又病了,心臟病,明不敢跟她說。」

  「等她知道了一定很生氣。那時候你們忙著把雪漁先生救出來,什麼都瞞著她,已經傷了她的心了。」

  「這一次跟我不相干。」

  「萬一他有個好歹,她卻沒能見他一面呢?」

  「明就是為了這事左右為難。」

  「這話我不該說。他這陣子人影不見,一出事就又來找你。」

  「我也是這麼想。可是好人都做了,就做到底吧。」

  「你自己的事自己最清楚,我不過是白說說。」

  屋裡大禍臨頭的空氣使琵琶不敢多問。得等明天的報紙。她不擔憂,只覺得刺激。頭條排得很勻稱,一邊寫他身中三槍,一邊寫兩名槍手仍在逃。報導用的是文言文,起得倒審慎:

  「昨日午後四時半,前航運商業局局長羅雪漁方步出麥德赫司脫路某屋,竟遭兩名槍手伏擊。羅氏涉嫌虧空公帑,前厄未艾,又逢新殃。該屋一樓為功德林素菜館,二樓設一扶乩法壇。羅氏虔誠,每日必來。昨聚會之後,羅氏正欲登車。一人身著西式白衫黃卡其長袴由後縱身上前,連開數槍。另一人身著白衫海軍藍長袴由鄰屋竄出,亦向羅氏射擊。羅氏應聲倒地,臥於血泊。槍手趁亂雙雙逃逸,隱入大馬路方向。巡捕抵達現場後,驅離圍觀人等,招來救護車,將羅氏送入寶隆醫院急診室。羅氏之汽車夫幸未受波及,與數名目擊證人均帶往巡捕房詰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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