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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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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公寓頂樓是共享的洋台,卻沒有人想用。方方的煙囪與用途不明的大混凝土塊襯著藍豔豔的天,赤裸裸的形狀。露有客人來喝茶,琵琶總帶本書上來。最近來的是法國軍官,布第涅上尉。有次是琵琶開的門。他立在門口,不作聲,下巴緊貼著白色制服,像極了父親書桌上的拿破崙半身像,只是更漂亮。她硬叫自己別再想了,吃下午茶的客人走後,她從屋頂下去,房裡有走了味的氣息與香煙味。她母親戀愛了真好。愛情像香煙,二十歲便可以抽,三十以後世故相稱,二十歲之前可抽不得,除非是像表姐妹她們,什麼也不能做,只能一心一意找丈夫。 頂樓上很舒服,就是荒蕪的水泥與天空總害她口渴。她坐在一塊水泥樁上看書,什麼也不想,事情卻自然而然跑出來,站在空空的地板上,環繞住她,蹲著的幾何的形體,靜悄悄的,在她心裡一言不發,卻是存在的。有次她納罕住得這麼痛苦,姑姑為什麼還要和她母親同住。她為什麼也一樣?帶累母親犧牲自己,還不時提醒她。這麼一再地等待歐洲局勢明朗。延宕的殉難還不如一槍一了百了。她應該出去找事做,自己養活自己。她快十八了。大學錄取證明和高中文憑一樣管用。不,她不能放掉到英國的機會。那就別臉皮子薄,她告訴自己,別光是痛苦卻什麼也不做,太可鄙了。越是痛苦,越是可恥。我們是在互相毀滅,從前我們不是這樣的。別將她整個毀了。從屋頂跳下去,讓大地狠狠拍你一個耳光,奪走你的生命。她沒低頭看七層樓下的人行道,但人行道就在下面,幾分鐘的距離,也不過是另一個混凝土塊,攤平了的,周圍這些彎腰駝背蹲著的沉默形體,影子投在夕陽下,一樣的真實。你啊,貪戀著無窮無盡的轉世投胎,給你一條命都嫌多。她要是知道該說什麼的話,就會這麼向自己說。 她計算不出母親為她花了多少錢。數目在心裡一直增加,像星雲,太空數字,幾乎要像表大爺虧空的公款一樣多。她不知道現在怎麼能一走了之,還是藉口繼續這麼過下去?可是跟露講她不想到英國了,露會怎麼說?一開始就反對讓女孩子出洋的親戚又會怎麼說?她父親與後母呢?跳下去,讓地面重重摔她一個嘴巴子,摔聾了,聽不見別人的閒話。 事實俱在,她母親幫助她,她還不知感激,也不再愛她了。她不像明哥哥,崇拜他父親,為了自己怎麼也比不上他。親子關係,半認同半敵對,如同裝得不好的假牙又癢又搖,她和母親都不習慣。拜倒在別人腳下是對人類尊嚴犯罪。往往也是愛,可是一牽扯上愛,許多事是罪惡。她之所以反感可能是因為她對母親的愛不夠,現在又像是人家讓你進了後臺,就幻滅了。不公道,她曉得。 比發脾氣更讓她駭然的是只要一點小事就能讓她母親滿足。降價的連衫裙,漢寧斯或布第涅上尉的電話,她的聲音會變得又輕又甜,就連向琵琶說話也是,有時還發出喘不過氣來的少女傻笑。女人就這麼賤?像老媽子念寶卷上的話: 「生來莫為女兒身,喜樂哭笑都由人。」 琵琶儘量不這樣想。有句俗話說:「恩怨分明」,有恩報恩,有仇報仇。她會報復她父親與後母,欠母親的將來也都會還。許久之前她就立誓要報仇,而且說到做到,即使是為了證明她會還清欠母親的債。她會將在父親家的事畫出來,漫畫也好,毆打禁閉,巡捕房卻不願插手,只因蘇州河對岸烽火連天。她會寄給報社。說不定巡捕會闖進屋子去搜鴉片。 她會投稿到英語報紙,租界的巡捕房才會注意。她以看過的佛經畫為摹本,一卷卷軸,以連續圖說故事,同樣的魔魘似的人物一再出現,屋外蘇州河北岸閘北大火。這幅畫就名為「蘇州河南大戰」。她找出最長的紙,仍是不夠長,得再接一截,附上短箋,向編輯解釋。她投稿到露與珊瑚訂的美國報紙,刊登出來就能看見。 每天揪著心翻報紙,三個星期過了,她也放棄了。幸喜沒有告訴她母親姑姑,現在只懼怕畫稿退回來,她們會知道。她雖未要求退稿,對方可能會好意地退回來。每次有人撳門鈴,她第一個沖去應門,唯恐是郵差。 有個星期六信來了,露與珊瑚在家。主編署名霍華·科曼,說是漫畫下周日上報,只盼她不介意截短成四格。隨信附上了四元,還請她有空到報社一晤。 「太好了。」珊瑚道,「什麼時候畫的?」 「只是鋼筆畫。」 露神情愉快,沒作聲。 「聽來倒像他能給你個事做。」 「跟他說你要到英國念書。」露道。 「反正還在等著走,我可以先找事做。」琵琶道。 露略搖了搖頭,不贊同她的話,眨眨眼,毫無笑容。 「我一個美國人也不認識。」珊瑚道,若有所思。「總以為不會喜歡幫美國人做事,薪水是高點,可也隨時可能丟飯碗。」 「就算要找事做,也不能做這一行。」露喃喃道,不以為然的話音。 「有人認識這些美國記者就好了,偏偏周圍的人沒有一個認得。」珊瑚半是自言自語。 「我不喜歡美國人。」露道,「自來熟,沒認識多久就直呼你的名字,拿手摟著你,亂開玩笑。」 「而且還是弄不清楚你跟他們到底算什麼。」珊瑚道,「美國人的事難講,他們是莫測高深的西方人。」 「這麼些美國記者來,是要報導戰事的?」 「他們淨寫酒排間醉酒的事。」 「『血衖堂』是他們造出來的吧?一點也不像中文。」 「不是他們就是水兵。」 「『惡土』,也是他們胡謅的。」 琵琶等著聽有什麼轉圜的餘地,讓她能到報社工作。當編輯部的漫畫家突然間成了她的夢想。可是也可能讓她母親說對了,她不懂怎麼跟這些人相處。她賣出一幅畫,剛在母親心目中加了幾分,別現在就扣分了。 「要我打電話說不去麼?」 「還是寫信吧。說你得出洋念書,不能找事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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