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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猜想戰火中臉盆用來代替盔甲倒是不錯,而祖父上岸後千里逃奔仍不丟棄臉盆是為了遮雨。兵荒馬亂的時節應該沒有那個心情去擔心辮子會不會打濕,可是她就親眼見過一幫北方的苦力在下雨時四處奔找躲雨處。從他們的呼叫聲聽出是北方人,瑟縮著躲在籬笆下,支著扁擔,放心地笑著、驚呼著。他們在北地不習慣雨水。祖父也是北方的農家子弟。

  榆溪與提起這本書的幾個親戚談論,糾正書中的舛誤,語氣頗為愉快興奮,沒多久就談起了一八八〇年代的政治紛擾,琵琶完全聽不懂。平常他絕口不提祖父,覺得不值得。倒是他的異母兄長謹池將他們父親的詩文函牘集結印刷,分贈親友,並要自己的兒子捧讀。琵琶細讀這些書,囫圇吞下隱晦的引據,每提及清廷,文中的奴顏婢膝、歌功頌德總讓她難為情。祖父的詩作屬於格外艱深的江西學派,更是堆砌了大量的引據。所有的信劄談的都是政治,決不涉及私事,不可能穿透這層層的禮教看清他的真面目。琵琶很遺憾祖父的著作甚豐,卻無法從著作中瞭解他深一點。他近在眼前,卻高不可攀。她父親只會說是她的古文底子不夠。

  「你沒見過爺爺麼?」她問她的老阿媽。

  「沒見過。我來的時候老爺早過世了。」

  「那跟我說說奶奶吧。」

  她思忖了一會兒。

  「老太太總愛到園子裡散散步。以前富家太太小腳,都是兩個丫頭攙著走,可是她一聽說桃花還是梨花開了,也一定要出去賞花。」

  「還有呢?」

  苦思了半晌,她說:「老太太什麼都省,就連蠟燭和草紙都省。」

  草紙是最便宜的衛生紙,紙質黃,紙面粗糙。琵琶覺得很難同她這位美麗的官家千金聯想一起。她必定是守寡只有出沒有進,嚇慌了。琵琶有一會兒啞口無言,老阿媽製造的圖像讓她心緒蕭索,有如古墓旁夕陽西風裡,石馬獨立在長草間。

  「你記不得別的事嗎?」

  「記是記得,可是要從哪兒說起呢?」

  「爸爸跟你談起奶奶,你都說什麼呢?他把你叫進去給他剪腳趾甲,邊剪邊談講的時候?」

  「還不是想到什麼就說什麼。我現在記不得了。」

  下次琵琶去找珊瑚,便問姑姑。

  「喔,對了,我看過。」珊瑚說,「那首寫基隆的詩是瞎掰的,奶奶壓根沒寫過。其實就連傳說中奶奶同爺爺的魚雁往返,裡頭的詩也都是祖父代筆的。」

  「那其餘都是真的嚜?」

  「跟法蘭西開戰是真的。小時候大人都教我們要恨法國人,還教我們恨福建人,說他們都是陰險狡詐的小人。」

  「爺爺一直到娶了奶奶才有錢麼?」

  「是啊,他一直很窮。」

  「奶奶對大爺好嗎?」琵琶委實沒辦法當她是繼室。

  「奶奶管教得很嚴。嫁過來的時候大爺已經長大成人,娶了媳婦了,可是還是很怕奶奶。」

  「奶奶過世之後,大爺就搶了她的孩子的遺產。」

  「那是繼承了奶奶那份家產以後的事。」珊瑚有一會兒不說話,「我是這麼覺得。我們的錢都是羅家給的,我拿來幫表大爺也是天經地義。」她說,輕輕笑了一聲,頗覺有愧似的。「我最不捨得就是南京的園子,裡頭有些東西真美。」

  「園子還在嗎?」

  「現在成了立法院了。國民黨買去了。」

  「爺爺的事姑姑到底記不記得?」

  「不記得了。奶奶過世的時候我都還是一團孩氣。我只記得她皮膚非常白,有時候有小紅點,不是痣,是小血管爆裂,可是襯著雪白的膚色,真好看。我常拿臉挨著她的身子,磨蹭她。」鏡片後情意綿綿的眼神倒使琵琶震了震。「我一直就討厭爺爺,因為我長得像他。」

  「怎麼會?你們一點也不像。而且畫像裡爺爺挺好看的。」

  珊瑚微微搖頭,抿著唇笑,「大家都說我像他。」

  「姑姑的五官很漂亮。要是不戴眼鏡看得見自己的臉就好了。」

  「近視眼不戴眼鏡不好看。眼裡沒光,沒精神。」

  「眼鏡不適合姑姑。」

  「我倒高興有眼鏡。七表哥有一次從鄉下來,第一次配眼鏡,一戴上就說:『咦,天上真有那麼多星。我老以為他們唬我。』」

  「我聽說過。爸爸以前常提。」

  「我們都笑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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