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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二

  小說講了一個又一個的男人。最後一個人物姓王,去參加喪禮。每位賓客都有一名門房迎接,三品以上的官員由兩名迓迎,朝中大臣則是四名。王生看見雲板一響,四名門房上前去迎接一位剛來的客人。他以為是什麼大臣,卻從藍磁頂戴上看出是個四品官,大搖大擺走進來,圓臉,唇面上一道小髭,趾高氣昂的。

  「那位是誰?」王生問友人。

  「你不認識他?」

  他告訴王生他姓沈。幾年前沈玉枋金榜題名,在京城謀得官職。一貧如洗,就要他哥哥假扮僕人,兄弟兩人輪流挑著鋪蓋卷來到京城。他在冷冷清清的衙門裡坐吃幹俸。有一天,吃完芝麻糕當午飯,吃得口幹,肚子還不飽,就想到那些大官貪污納賄,吃得腦門冒油,而他卻連一頓像樣的午飯也吃不上。他是言官,有直諫之權,所以何樂而不為?便坐下來寫奏摺,直言三名總督,又暗指兩名大臣收賄。他的指控言之鑿鑿,奏摺寫得引經據典,咄咄逼人。太后大為震怒。降級、停職、查辦,接踵而來。沈玉枋食髓知味,從此每日早朝便遞上一份奏摺,每晚再上一封密摺,而且總是參一個倒一個。甚至還杠上了全國知名的羅侯爺,當時的首輔,條列了貪污與無狀的十大罪名。羅侯爺受到懲戒,失去了特權。「褫去黃馬褂,拔去三眼花翎。」宣旨的太監念道。

  沈玉枋在中法中南半島爭端開始是主戰派。安南、東京、高棉等中國的藩屬被法蘭西入侵,上表請求援助。朝中大臣分為兩派,一派主張中國無力一戰,一派主張中國這一次決不能示弱,沈玉枋就屬於主戰派。太后下旨命法蘭西自東京撤軍。戰爭爆發。沈玉枋的許多敵人道:

  「派沈玉枋去,誰讓他一心求戰嚜。」

  沈玉枋自己也請纓上陣殺敵。他侃侃論戰,說得太后也相信了。

  「沒准我們就缺的是他這樣的士氣。」太后道。

  他受封為欽差,督察水陸兩軍。水師全數是福建人,福建臨海,百姓善於操舟。福建官員看不慣沈玉枋,卻仍是虛與委蛇。中國水師在福建沿海,臺灣基隆港外與法軍交戰。炮聲隆隆,嚇得沈玉枋頭頂著銅臉盆,于滂沱大雨中逃回內陸。戰敗消息尾隨而至。他立即上表請罪。福建地方官員將罪責盡歸於他。太后大怒,要斬他的頭,後又改判流放邊塞,永不錄用。

  羅侯爺卻不懷舊怨。

  「可惜了。」侯爺說,「不知兵的書生,還是當他的言官好。」

  羅侯爺資助沈家,饋贈書酒皮裘以抗邊塞的嚴寒。幾年後,敗於法蘭西之辱時過境遷,侯爺代沈玉枋求情,將他從邊塞放了回來。但太后怒氣未息,沈玉枋從此也與官場無緣。侯爺又召他為幕僚。

  一天行至侯爺的官署,沈玉枋瞥見一女由室中奔出。

  「那是小女。」侯爺道,「沒規矩。不用理她。」

  沈玉枋反為來得不是時候而致歉。落座後他在桌上看見一張紙,赫然寫著「雞籠」。既驚且辱,他拾了起來。是一首詩。

  「雞籠南望淚潸潸,聞道元戎匹馬還……」

  語氣沉痛,不無憐憫之情。沈玉枋讀完後,潸然淚下。

  「小女遊戲之作有污詩人慧眼。」侯爺含笑道。

  「恕屬下放肆,一時忘情。」

  「小女剛學作詩。」

  沈玉枋恭維了幾句,話題就此打住。但侯爺對女兒的態度卻讓他百思不解,心情激蕩。冒著得罪唯一的朋友暨恩人的風險,他請了一位友人做媒。沈玉枋是鰥夫,年紀又大了一倍。侯爺答應了這門親事,夫人卻極為不悅。

  「你家女兒是沒人要了不成,老糊塗?多少人上門求親都不給,蹉跎到如今二十二了。人人都說看他是想撿個什麼樣的好女婿,末了竟然把她許給了一個四十歲的人犯,兒子的年紀跟你女兒一樣大。」

  老夫妻爭吵不休,但一對新人婚後卻頗和樂。他們遷居南京,避開京城的官場,建了一座庭園。侯爺送了女兒一筆豐厚的嫁妝。沈玉枋對岳父極為感激。

  侯爺始終不忘為沈玉枋謀得一官半職。拳匪之亂引來了八國聯軍,佔領北京城,拒不議和。滿朝官員只信任羅侯爺一人。侯爺已高齡八十,非但疾病纏身,也已失勢多時。朝廷逃往西北,接連下旨,末代皇帝好話說盡,准羅侯爺全權處理和議。侯爺上路時奏請派沈玉枋助同談和,太后並未反對。

  侯爺抵達京城,暫居於寺廟。千端萬緒,欲待收拾,談何容易。和約簽訂後不久,侯爺即死于廟中。數年後,沈玉枋飲酒過度而死,得年五十有奇。

  琵琶喜出望外,問她父親:「書上說的爺爺的事是真的麼?」

  「胡說八道。」榆溪嗤之以鼻。

  「爺爺跟奶奶不是因為那樣結婚的?」

  「奶奶根本就沒寫那首詩,也根本不是那麼相遇的。以前哪可能有那種事。」

  「那爺爺真的和法蘭西打過仗吧?」

  「去念念爺爺的文集就知道了。——成天就知道看書,可沒看一本正經書。」他懊惱地笑著嘀咕。

  末一句話她當做是誇獎。問銅臉盆的事也是白搭,只會惹他生氣。她並不怕父親,只是生理上會有戒心,如同提防火車頭出軌。他總是繞著圈走,搖搖晃晃的,噴鼻、吹口哨、抽煙,從煙鋪上起身就抽雪茄,換上汗衫與睡袴,眼鏡後是茫然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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