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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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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實在想像不出來姑姑跟爸爸在家講笑話。」 「我們不是真的很親。他比我大四歲,隔閡就大了。」 「爸爸為什麼那麼怕奶奶?」琵琶聽老阿媽笑話他有多畏懼祖母。 「奶奶管兒子管得很嚴。女兒就不一樣了。我猜她是把我慣壞了,把我打扮成男孩子。其實我寧可當女孩子,可是太害臊,說不出口。」 「奶奶覺得那樣很可愛麼?」 「奶奶反對纏足。說不定她是要我活潑獨立。我覺得奶奶對自己的命很不滿,她對爺爺不可能有多少情意。」 「小說上說他們婚後很幸福。」琵琶沮喪地道。 「古時候當然是唯父母之命是從,做出幸福的樣子來。」 「奶奶一定很欣賞爺爺吧?」 「當然啦,她父親怎麼說她就怎麼信啊。」 「爺爺過世後奶奶很傷心吧?」 「那還用說。奶奶自己四十六歲就過世了。她誰也不見,人家都說她傲慢古怪,像是把你爸爸打扮得像女孩子。」 「奶奶為什麼那麼做?是怕男孩子難養活嗎?」 「噯、噯,後來他漸漸長大,我想她是特為要讓他害羞,他的打扮讓他太難為情,就避開別的男孩子。奶奶很怕他會學壞了。」 「奶奶就不管表大爺。」 「侄子不一樣。可是她老說雪漁要是肯多讀點書,就不會有今天。只有雪漁見得著她。他長得漂亮,膽子又大。我記得他到北平去就職之前來過。」 琵琶心裡想,祖母要真喜歡表大爺這樣子的男人,那她不可能真的愛祖父。真正的愛與瞭解反而是存在於翁婿之間。 「奶奶說爺爺在世時也喜歡和雪漁談天,而且很高興岳丈至少有這個好孫子繼承衣缽,只可惜他不肯多念點書。」 祖母套用了丈夫的話,珊瑚也借用祖母的說法,「奶奶最喜歡他這個侄子。」同一個男人,癡迷了母女二代,三十年後又陷女兒于毀滅。琵琶理不清這一團亂麻,只覺得姑姑千方百計想要解救的這個侯爺一無是處,不由得生起了敵意。姑姑倒像是女騎士,卻無心將琵琶與陵從後母手中解救出來。 「奶奶年青時候的相片只有這張。」珊瑚取出相簿,翻開第一面。 「喔。」琵琶低聲說,「好漂亮。」 「旁邊是太婆婆。」 太婆婆端坐在門廊上,背後是雕花門。奶奶立著,一手置於椅後。寬大的夏日旗袍直罩而下,小小的繡鞋掩在袴腳下,飄浮浮的,亭亭玉立。雞蛋臉,年青豐潤。頭髮中分,發線不齊整。唇邊的笑淡淡的,杏眼卻笑意盈然,幾乎透著譏誚。譏誚什麼呢?藏身在黑布下的攝影師?拍照那一刹那抑不住地傻笑? 「照片誰拍的?」 「以前都是把洋人攝影師叫到家裡來。」 「奶奶那時多大了?」 「十八。」 定下終身之前四年。她的笑容看得琵琶心痛。她有權冀望更美好的人生,而不是委身于官場敗將,屈就寥寥可數的相處時光,然後是遺世獨立的庭園,愁悶怨苦,中年就香消玉殞。也難怪她會偏愛迷人的侄子,她這輩子見過幾個男人? 「你怎麼這麼有興趣?」珊瑚突然問道,帶著好奇的笑容。 「我在一本書上看到的。」 「我總覺得到了你們這一代該往前看了,不該往後看。舊時代我們都受夠了,下一代應該不一樣。」 「我不過因為忽然在小說上看到他們的事。」 這些是她可以欣賞的人。她欣賞母親和姑姑,但兩人來來去去,倒像朋友。祖父母卻不會丟下她,因為他們過世了。不反對,也不生氣,就靜靜躺在她的血液中,在她死的時候再死一次。 發現祖輩的事蹟也正巧來的是時候,她正亟需什麼。她恨極了弟弟和老阿媽在家中受的委屈,卻愛莫能助,除非她長大,就算長大了也不知道能怎麼樣。母親一向教導她往西方看,可母親多年不在身邊,西方也隨之落在地平線下。倒是東方的絢爛金彩突然在她眼前乍現開來,雖然在粉刷的牆上看不見出口。 母親一回來,海線又開了,她自己要去英國了。但英國已不是小時候心目中的英國。露描繪得很黯淡,生怕她幻想成是去過好日子。 「留學生大多靠麵包奶酪填飽肚子。奶酪吃多了對身體可不好。學生只有上衣裙子,天冷加件毛衣。什麼都看不見,回國的學生大談巴黎維也納的,我們都笑死了。說得跟真的似的。」 乏人的來回旅程終點是中國的省立大學。 「許多人在裡頭,謀個教職並不難。」露說。 話雖如此,琵琶還是很得意能出洋。露開口總先告訴親戚女兒要到英國,表明帶著女兒只是暫時的安排,怕難為情。露直到如今才在看那本歷史小說,出版時她不在國內。所有親戚都念給她聽過。 「不過是寫書。」她說,加上一聲歎息,「唉,由我來寫,可寫不完呢。」 露要知道琵琶的祖父母在她心中的份量,肯定會大吃一驚。琵琶住在父親家夠久,深知從往事中尋求慰藉的滋味,不是自己的往事也無妨。她因此而老氣橫秋,與世上最多記憶包袱的國家同聲一氣。她父親成天在他房裡踱來踱去轉圈子,一面不斷地背書,滔滔汩汩,背到末了曼聲吟哦起來。原來這籠中走獸似的踱步也仿的是外曾祖父。奶奶說是好習慣,他也該學學。飯後在房裡來回繞圈五十次。外曾祖父在剿平太平天國戰事方殷之際仍不廢此習性。琵琶憎惡父親的懶散,卻也逃不過這魔咒,家裡的秋思懷舊氣氛。弟弟因此而死,她也險些送命。積習還是難改。她得了肺炎那次也沒有延醫,只關在屋裡。 第一位先生上的第一堂歷史課是武王伐紂。商朝宗室伯夷叔齊這對兄弟不事新朝,隱居山中,不食周粟,以野草維生,餓死在首陽山。先生講完課,琵琶號啕大哭。先生不知如何是好,渾然不覺自己的故事說得多精彩,不免疑心學生使詐,藉此罷課。他不作聲,只等候著。弟弟坐在她身邊,假裝不在意,心裡顯然認定她又在賣弄了。她還是哇哇大哭,央求先生往下念。先生一邊念一邊拿毛筆沾朱砂圈點。她為伯夷叔齊兩兄弟傷心,看見他們孤零零在蒼黃的山上采野菜。逆天而行要有骨氣。越是叫你別哭,越是要哭得嗓子沙啞、兩眼紅腫為止。如今回想起來,倒像是什麼前兆,凡是不願隨波逐流的人都要耐得住那份寂寞。 吸煙室裡拿的另一本書上有胡適博士的論文,文中闡述老子是商亡後遺民之後。商朝覆亡之後,宗室利用古老傳統與祭祀的知識謀生,之後父傳子子傳孫,極力回避當朝的耳目。伯夷叔齊死後若干世紀,他們的後人老子教導世人這支宗族的求生之道,不斷告誡世人心懷驚懼,貼牆疾行,留心麻煩。陰陽不歇的衝突中,老子顯然相信陰是女性,多數時候弱能勝強。琵琶心裡想老子確實是勝過了孔子,雖然官面上推崇的不是老子。民族心理上多的是老子而不是孔子。歷史上天災人禍頻仍,老子始終是唯一的支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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