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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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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哪兒來啊?」 「北平。表大爺不肯讓她在上海住,要她搬到北邊去,否則就不給她月費。可是她老往上海跑,想來看他。他怎麼都不見。」 琵琶很能體會表大爺不是輕易能見到的人。她自己就不曾見過他。 「可是你表大媽是只要她來從不給她吃閉門羹。表大媽說是過意不去。可也不犯著那麼客氣——留她住,房子那麼小,還一塊吃喝閒聊。現在燕姨太當然是百般巴結了,開口閉口都是『太太!太太!』從前啊,她哪裡把這個太太看在眼裡過。明哥哥可不理她。她倒纏著不放,少爺這個少爺那個的。表大媽還責備他:再怎麼說,她小時候照顧過你。好像表大媽不知道那女人是怎麼對付明哥哥的親生母親的。她就是這樣。雖然她把明哥哥當自己的兒子一樣,明哥哥實在沒辦法喜歡她。」 「燕姨太還是那麼美麼?」 「現在頭都禿了,戴著假頭髮殼子,鬈的跟扇貝一樣。她才剛開始掉頭發,表大爺就躲著她了。」 「我怎麼從來沒在表大媽家見過她?」 「應該見過。穿著黑旗袍,還是漂漂亮亮的。表大爺出了事之後,她來過。」 出了事的意思是出了意外。琵琶沒在家聽說過,而珊瑚也只是說: 「他挪用公款坐牢了。」 琵琶聽人說過表大爺是在船運局。有一兩次她聽見父親與姑姑提起他,語氣總是神神秘秘的,不敢張揚,半是畏懼半是不屑: 「最近見過雪漁嗎?」 「沒有,好久不見了。你呢?」 「也沒見過。唉,人家現在可發了。」榆溪竊笑道。「發了」是左右逢源的委婉說法,言下之意是與某個軍閥勾結。 「我聽說他在募什麼基金。手頭上多半還是緊。」 「國民黨政府的錢不夠他揮霍。」榆溪哈哈大笑道。 「哼,那個人啊!」珊瑚扮了個怪相。兄妹兩人露齒呼出顫巍巍的呼吸。 琵琶完全聽不出這番話的弦外之音。她並不知道羅氏一門不准入仕民國政府。羅家與親戚都靜坐家中,愛惜自家的名聲。大清朝瓦解了,大清朝就是國家。羅家男人過著退隱的生活,鎮日醇酒美人,不離煙鋪,只要不忘亡國之痛,這一切就入情入理。自詡為愛國志士,其實在每一方面都趨於下流,可是不要緊。哀莫大於心死。琵琶一直都不明白她父親遊手好閒倒還有這麼一個冠冕堂皇的藉口。 她父親的一些親戚就耐不住寂寞。在北方沈六爺入了一名軍閥的內閣。沈八爺也起而效之。不過同樣的旗號只能打一次。北洋政府垮臺之後,他們逃進了天津的外國租界,財是有了,政治名節卻毀了。南方的羅侯爺加入了南京政府。革命後二十年,他的名號依然響亮。當然這一場革命委實是多禮得很,小心翼翼保住滿洲人的皇宮。退位的皇上仍舊在他的小朝廷裡當他的皇上,吃的是民國供給的年金。 報紙上提到前朝用的說法是遜清。如此的寬厚與混亂在南京政府成立後畫下了休止符。孫逸仙的革命有了真正的傳人。這一次真的兩樣了。然而南京政府一經底定,仍是戀戀於過去,捨不得斬斷與過去的聯繫。羅侯爺得了官位。報紙上刊登了他的照片。他的大名雪漁就如一幅畫。一篇長文報導了壟斷海岸船運的歷史,原是第一任侯爺的得意之作,報上還盛讚創始人的孫子獨具慧眼,克紹箕裘,接任海運局長。 而在虧空一案報上又提到了羅侯爺的祖父,這一次更是大篇幅報導,許多報紙還是頭條,讓羅氏一門極為不悅。 「老太爺又被拖下水了。」珊瑚道。 表大媽同丈夫分居,只靠微薄的月費維生,完全不沾他的光。這時她去找侯爺的有錢伯父,雙膝跪地,叩頭如搗蒜。 「磕頭,明兒,」她向丈夫的兒子說,「求你伯祖救救你父親。給伯祖母磕頭。」 老夫妻拉她起來,溫言安慰她,暗示他們始終就不贊成入公職。福泰的表大媽帶著明哥哥挨家挨戶磕遍了所有的親戚。明哥哥愛他的父親,可是他痛恨求情告幫,尤其是根本就不管用。所有人都袖手旁觀。 琵琶對旁人一無所知,也不覺得奇怪姑姑會一肩擔起搭救表大爺的責任來。日子一天天過去,這件事卻越拖越久,她在報上看到虧空的款子是天文數字,後頭的零多到數不清。珊瑚對於未出口的問題早想好了答案,顯然也同許多的親戚說過: 「再怎麼說他也是奶奶最喜愛的侄子。」她指的是自己的母親。「她說唯有他還明理。我當然也喜歡他,跟他很談得來。」 「是麼?」琵琶驚訝地道。表大爺根本是個隱形人。 「是啊。」珊瑚草草地說,撇過一邊不提的聲口。 琵琶很少聽到奶奶的事。露前一向喜歡提「你外婆」。有個故事說的是寡婦被圍困,說的就是外婆和幾個姨太太。可是提起奶奶來,露總是一聲不吭,只掛著淡淡的苦笑。琵琶現在知道母親為什麼不喜歡這位從未謀面的婆婆了。她在婚前就聽過太多她的事,婚後才發現上了當。 琵琶知道的祖父母是兩幅很不相襯的畫像,每逢節日就會懸掛在父親屋子的供桌上方。一幅是油畫,畫著一個端坐的男人,另一幅是女子的半身照片。她倒是挺喜歡這兩幅圖像的,很慶倖不是那種傳統的祖先畫像。祖父很福泰的一張臉,滿面紅光,眼睛下斜,端坐椅上,一腳向前,像就要站起來。祖母面容嚴峻,像菩薩,額上戴頭帶,頭帶正中央有顆珍珠。可是琵琶沒有真正想過祖父母,直到有一天她從父親的吸煙室裡抽了本書,帶到樓下讀。那是一本新歷史小說。 她弟弟進來了。 「祖父在裡頭。」他說,語氣是一貫的滿意自得。每次他有什麼消息告訴她,總是這種聲氣。 「什麼?在哪裡?」 「他的名字改了,我記不得是改成什麼,讀音差不多。」 「祖父叫什麼名字?」她微笑著問。 直呼父母或祖父母的名諱大不敬,可是為人子女仍是不能不知。有時候她好像是故意在吹噓自己的無知。只因為她可以去看珊瑚姑姑,又可以寫信給母親,她就認為自己是兩棲動物,屬於新舊兩個世界,而且屬於新世界要多些。他喃喃說沈玉枋。她年紀比他大。姐弟倆一塊在書裡尋找。 「陵少爺!」他們後母的老媽子在樓下喊。他得到吸煙室去。 「啊?」他高聲應了一聲,因為不慣大聲,聽上去鼻音很重。惱怒的問號像是在說「又怎麼了!」讓姐姐知道儘管挨打挨駡,他並不是溫順的乖孩子。他輕快地起身,藍褂子太大了,大步出了房間,自信只不過是去跑跑腿。 琵琶快速翻頁,心頭怦怦亂跳。誰是祖父?是引誘了船家女的大官還是與年青戲子同性戀愛的文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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