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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九


  她早已不寫長信了,只隔些時寫張機械性的便條。之雍以為她沒事了,又來信道:「昨天巧玉睡了午覺之後來看我,臉上有衰老,我更愛她了。有一次夜裡同睡,她醒來發現胸前的鈕扣都解開了,說:『能有五年在一起,就死也甘心了。』我的毛病是永遠沾沾自喜,有點什麼就要告訴你,但是我覺得她其實也非常好,你也要妒忌妒忌她才好。不過你真要是妒忌起來,我又吃不消了。」

  她有情書錯投之感,又好氣又好笑。

  她母親回來了。

  她跟著楚娣到碼頭上去接船。照例她舅舅家合家都去了,這次又加上幾個女婿,都是姑媽一手介紹的。

  自從那次她筆下把卞家形容得不堪,沒再見過面。在碼頭上,他們仍舊親熱的與楚娣招呼,對九莉也照常,不過臉上都流露出一種快心的神氣。現在可以告她一狀了。當然信上也早已把之雍的事一本拜上。

  「那天我在馬路上看見你二叔,穿著藍布大褂。胖了些,」一個表姐微笑著告訴她。

  她們現在都是時髦太太,也都有孩子,不過沒帶來。

  在擁擠的船艙裡,九莉靠後站著。依舊由她舅舅一家人做隔離器。最後輪到她走上前兩步,微笑輕聲叫了聲二一嬸。」

  蕊秋應了聲「唔,」只撣眼看了她一眼,臉色很嚴厲。

  大家擠在狹小的艙房裡說笑得很熱鬧,但是空氣中有一種悄然,因為蕊秋老了。

  人老了有皺紋沒關係,但是如果臉的輪廓消蝕掉一塊,改變了眼睛與嘴的部位,就像換了個人一樣。在熱帶住了幾年,曬黑了,當然也更顯瘦。

  下了船大家一同到卞家去。還是蕊秋從前替他們設計的客室,牆壁粉刷成「豆沙色」,不深不淺的紫褐色,不落套。雲志嫌這顏色不起眼,連九莉也覺得環堵蕭然,像舞臺佈景的貧民窟。

  他們姐弟素來親密,雲志不禁笑道:「你怎麼變成老太婆了嚜!我看你是這副牙齒裝壞了。」

  這話只有他能說。室內似乎有一陣輕微的笑聲,但是大家臉上至多微笑。

  蕊秋沒有笑,但是隨即很自然的答道:「你沒看見人家比來比去,費了多少工夫。他自己說的,這是特別加工的得意之作。」

  九莉想道:「她是說這牙醫生愛她。」

  九莉跟個表姐坐在一張沙發上,那表姐便告訴她:「表弟那次來說想找事,別處替他想辦法又不湊巧,未了還是在自己行裡。找的這事馬馬虎虎,不過現在調到杭州去待遇好多了。表弟倒好,也沒別的嗜好,就是吃個小館於……」末句拖得很長,彷佛不決定要不要講下去。再講下去,大概就是勸他積兩個錢,給他介紹女朋友結婚的話了,似乎不宜與他聲名狼藉的姐姐討論。

  當然九莉也聽見說她表姐替九林介紹職業,九林自己也提過一聲。表姐也是因為表姐夫是蕊秋介紹的,自然應當幫忙。告訴九莉,也是說她沒良心,舅舅家不記恨,還提拔她弟弟。一來也更對照她自己做姐姐的涼薄。

  那天蕊秋談到夜深才走,楚娣九莉先回去。十七件行李先送了來了,表姐夫派人押了來。大家都笑怎麼會有這麼多。

  九莉心裡想,其實上次走的時候路過香港,也有一二十件行李,不過那時候就仿佛是應當的,沒有人笑。

  楚娣背後又竊笑道:「二嬸好像預備回來做老太太了。」

  不知道是否說她面色嚴厲。

  又有一次楚娣忍不住輕聲向九莉道:「行動鎖抽屜,倒像是住到賊窩裡來了。」

  其實這時候那德國房客早走了,蕊秋住著他從前的房間,有自己的浴室,很清靜。

  楚娣又道:「你以後少到我房間裡來。」

  九莉微笑道:「我知道。」

  她也怕被蕊秋撞見她們背後議論她,所以不但躲著蕊秋,也避免與楚娣單獨在一起,整個她這人似有如無起來。

  蕊秋在飯桌上講些別後的經歷,在印度一度做過尼赫魯的兩個姐妹的社交秘書。「喝!那是架子大得不得了,長公主似的。」

  那時候總不會像現在這樣不注重修飾,總是一件小花布連衫裙,一雙長統黑馬靴,再不然就是一雙白色短襪,配上半高跟鞋,也覺不倫不類。

  「為什麼穿短襪子?」楚娣說。

  「在馬來亞都是這樣。」

  不知道是不是英國人怕生濕氣,長統靴是怕蛇咬。

  她在普納一個痲瘋病院住了很久,「全印度最衛生的地方。」

  九莉後來聽見楚娣說她有個戀人是個英國醫生,大概這時候就在這痲瘋病院任職,在馬來亞也許也是跟他在一起。

  「英國人在印度是了不起的。」

  「現在還是這樣?」九莉問,沒提印度獨立的話。

  「就連現在。」

  有一次九莉聽見她向楚娣發牢騷道:「一個女人年紀大了些,人家對你反正就光是性,」末一個字用英文。

  九莉對她這樣嚴陣以待,她便態度和軟得多。這天飯後剛巧旁邊沒人,便閑閑的問道:「那邵之雍,你還在等他嗎?」

  九莉笑道:「他走了。他走了當然完了。」

  之雍的信都是寄到比比家裡轉。

  蕊秋點了點頭,顯然相信了。大概是因為看見燕山來過一兩次,又聽見她打電話,儘管她電話上總是三言兩語就掛斷了。

  蕊秋剛回來,所以沒看過燕山的戲。不認識他,但是他夠引人注目的,瘦長條子。甜淨的方圓臉,濃眉大眼長睫毛,頭髮有個小花尖。

  九莉認識他,還是在吃西柚汁度日的時候。這家影片公司考慮改編她的一篇小說,老闆派車子來接她去商議。是她戰後第一次到任何集會去。雖然瘦,究竟還年青,打起精神來,也看不大出來,又骨架子窄,瘦不露骨。穿的一件喇叭袖洋服本來是楚娣一條夾被的古董被面,很少見的象牙色薄綢印著黑鳳凰,夾雜著暗紫羽毛。肩上 發梢綴著一朵舊式髮髻上插的絨花,是個淡白條紋大紫蝴蝶,像落花似的快要掉下來。

  老闆家裡大廳上人很多,一個也不認識,除了有些演員看著眼熟,老闆給她介紹了幾個,內中有燕山。後來她坐在一邊,燕山見了,含笑走來在她旁邊坐下,動作的幅度太大了些,帶點誇張。她不禁想起電車上的荀樺。覺得來意不善,近于「樂得白撿個便宜」的態度,便淡笑著望到別處去了。他也覺得了,默然抱著胳膊坐著,穿著件毛烘烘的淺色愛爾蘭花格子呢上衣,彷佛沒穿慣這一類的衣服,稚嫩得使人詫異。

  她剛回上海的時候寫過劇評。有一次到後臺去,是燕山第一次主演的「金碧霞」,看見他下樓梯,低著頭,逼緊了兩臂,疾趨而過,穿著長袍,沒化妝,一臉戒備的神氣,一溜煙走了,使她立刻想起回上海的時候上船,珍珠港後的日本船,很小,在船闌幹邊狹窄的過道裡遇見一行人,眾星捧月般的圍著個中年男子迎面走來,這人高個子,白淨的方臉,細細的兩撇小鬍子,西裝雖然合身,像借來的,倒像化裝逃命似的,一副避人的神氣,彷佛深恐被人占了便宜去, 儘管前呼後擁有人護送,內中還有日本官員與船長之類穿制服的。她不由得注意他,後來才聽見說梅蘭芳在船上。不然她會告訴燕山:「我在『金碧霞』後臺看見你,你下了台還在演那角色,像極了,」但是當然不提了。他也始終默然,直到有個名導演來了,有人來請她過去相見。

  九莉想道:「沒對白可念,你只好不開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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