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小團圓 | 上頁 下頁


  等他走了,旁邊沒人,九莉才耐著性子扒開麻繩裡面一大疊鈔票,有封信,先看末尾簽名,是安竹斯。稱她密斯盛,說知道她申請過獎學金沒拿到,請容許他給她一個小獎學金。明年她能保持這樣的成績,一定能拿到全部免費的獎學金。

  一數,有八百港幣,有許多破爛的五元一元。不開支票,總也是為了怕傳出去萬一有人說閒話。在她這封信是一張生存許可證,等不及拿去給她母親看。

  幸而今天本來叫她去,不然鑰匙要憋一兩天,怎麼熬得過去?在電話上又說不清楚。

  心旌搖搖,飄飄然飛去在公共汽車前面,是車頭上高插了只彩旗在半空中招展。到了淺水灣,先告訴了蕊秋,再把信給她看。郵包照原樣包好了,擱在桌上,像一條洗衣服的黃肥皂。存到銀行裡都還有點捨不得,再提出來也是別的鈔票了。這是世界上最值錢的錢。

  蕊秋很用心的看了信,不好意思的笑著說:「這怎麼能拿人家的錢?要還給他。」

  九莉著急起來。「不是,安竹斯先生不是那樣的人。還他要生氣的,回頭還當我……當我誤會了。」他囁嚅著說。又道:『除了上課根本沒有來往。他也不喜歡我。「

  蕊秋沒作聲,半晌方才咕噥了一聲:「先擱這兒再說吧。」

  九莉把那張信紙再折起來,裝進信封,一面收到皮包裡,不知道是否又看著可疑,像是愛上了安竹斯。那條洗衣服的黃肥皂躺在桌上,太大太觸目,但是她走來走去,正眼都不看它一眼。

  還以為憋著好消息不說,會熬不過那一兩天。回去之後那兩天的工夫才是真不知道怎麼過的,心都急爛了,怕到淺水灣去,一天不去,至少錢還在那裡,蕊秋不會自己寫信去還他。但是再不寫信去道謝,也太不成話了,還當真是寄丟了,被郵差吞沒了——包得那麼馬虎。

  她知道不會一去就提這話。照常吃了下午茶,南西來了。南西臉黃,她那皮膚最宜於日光浴,這一向更在海灘上曬的,許多人曬不出的,有些人力車夫肩背上的老金黃色,十分勻淨,配著火紅的嘴唇,火爆的洋服,雖然扁臉,身材也單薄,給人的印象非常熟豔。照例熱烈的招呼:「噯,九莉!」她給楊醫生買了件絨線衫,拿給蕊秋看,便宜就多買兩件帶去做生意。

  「噯,你昨天輸了不少吧?」她問。

  「噯,昨天就是畢先生一個人手氣好。」蕊秋又是撂過一邊不提的口吻。「你們什麼時候回來的?」

  「我們回來早,不到兩點,我說過來瞧瞧,查禮說累了。怎麼,說你輸了八百塊?」南西好奇的笑著。

  九莉本來沒注意,不過覺得有點奇怪,蕊秋像是攔住她不讓她說下去,遂又岔開了,始終沒接這碴。那數目聽在耳朵裡裡也沒有反應,整個木然。南西去後蕊秋也沒再提還安竹斯錢的話。不提最好了,她只覺得僥倖過了一關,直到回去路上在公共汽車上才明白過來。

  偏偏剛巧八百。如果有上帝的話,也就像「造化小兒」一樣,「造化弄人,」使人哭笑不得。一回過味來,就像有什麼事結束了。不是她自己作的決定,不過知道完了,一條很長的路走到了盡頭。

  後來在上海,有一次她寫了篇東西,她舅舅家當然知道是寫他們,氣得從此不來往。她三姑笑道:「二嬸回來要生氣了。」

  九莉道:「二嬸怎麼想,我現在完全不管了。」

  她告訴楚娣那次八百塊錢的事。「自從那回,我不知道怎麼,簡直不管了。」她夾著個英文字。

  楚娣默然了一會,笑道:「她倒是為你花了不少錢。」

  她知道楚娣以為她就為了八百塊港幣。

  她只說:「二嬸的錢我無論如何一定要還的。」

  楚娣又沉默片刻,笑道:「是項八小姐說的,天天罵也不好。」

  九莉非常不好意思,詫異的笑了,但也是真的不懂,不知道項八小姐可還是在上海的時候的印象,還是因為在香港住在一個旅館裡,見面的次數多,以前不知道?其實在香港已經非常好了,簡直是二度蜜月,初度是是她小時候蕊秋第一次回國。在香港她又恢復了小客人的身份,總是四五點鐘來一趟,吃下午茶。

  第一次來那天,蕊秋穿著蛋黃色透明睡袍,僕歐敲門,她忽然兩手叉住喉嚨往後一縮,手臂正擋住胸部。九莉非常詫異,從來沒看見她母親不大方。也沒見她穿過不相宜的衣服,這次倒有好幾件,似乎她人一憔悴了,就亂了章法。僕歐開門送茶點進來,她已經躲進浴室。

  她用那高瘦的銀茶壺倒了兩杯茶。「你那朋友比比,我找她來吃茶。她打電話來,我就約了她來。」

  是說這次比比放暑假回去。

  「人是能幹的,她可以幫你的忙,就是不要讓她控制你,那不好。」最後三個字聲音低,薄薄的嘴唇稍微嘬著點。

  九莉知道是指同性愛。以前常聽見三姑議論有些女朋友要好,一個完全聽另一個指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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