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十八春 | 上頁 下頁
八七


  翠芝就像不聽見似的。這時候李媽卻在外面樓梯上一路喊下來:「小少爺呢?來洗澡呀!回回都要人家三請四請。」又嘟囔著道:「就是這樣不愛乾淨!」翠芝大概是怕有人進來,一面拭著淚,便很快地站起身來,走到陽臺上去了。叔惠就也跟了出來,見她面朝外伏在欄杆上,他就也靠在欄杆上,在這黑暗的陽臺上默默地陪著她。

  半晌,忽然二貝一路嚷了進來道:「媽,吃晚飯了!」她跑到陽臺上,翠芝在她頸項上撫摸著道:「你洗過澡沒有?」二貝道:「洗過了。」翠芝道:「洗過澡怎麼還這樣黏?」

  一面說著話,三個人便一同進去吃飯。

  要是照迷信的話,這時翠芝的耳朵應當是熱的,因為有人講到她。起初世鈞一直沒有提起他家裡的事情,後來曼楨說:「真是,說了這麼半天,你一點也沒說起你自己來。」世鈞笑道:「我啊?簡直沒什麼可說的——一事無成。所以這次叔惠來,我都有點怕見他。多少年不見了,我覺得老朋友見面是對自己的一種考驗。」說著,不由得深深地歎了口氣。曼楨道:「你怎麼這樣消極?我覺得現在不像從前了,正是努力做事的好機會。」世鈞頓了一頓,他略微有點忸怩地笑道:「其實,我這兩天倒也是在考慮著,想到東北去。」曼楨聽見這話卻是十分興奮,忙道:「那好極了!」世鈞向她臉上看了看,見她確實是非常高興的樣子。他要是去的話,在她總想著,翠芝也會一同去的,很有這可能大家都在一起工作,一天到晚見面,她不見得沒想到這一層,但是好像並不介意似的。

  他默然了一會,便又微笑道:「不過我想想真懊悔,從前實習工作也沒做完;這次報考的人一定很多,我恐怕沒什麼希望。」曼楨笑道:「你又來了!你決不會考不上的。再說,就是考不上,在新社會裡,像你這樣的人還怕沒有出路麼?」世鈞笑道:「你總是鼓勵我——老實說,我對新中國的前途是絕對有信心的,可是對我自己實在缺少信心。」

  他隨即說起他的家庭狀況,說起翠芝。他總覺得他不應當對著曼楨說翠芝不好,但是他的口吻間不免流露出來,他目前要想改變他的生活方式是很困難的,處處感到掣肘的苦痛。

  他說翠芝也是因為出身的關係,從小驕縱慣了,這些年來又一直生活在一個小圈子裡,來往的人都是些無聊的奶奶太太們。當然他自己也不好,他從來也不去干涉她,總是客客氣氣的,彼此漠不相關。他一方面責備著自己,但是可以聽得出來他們感情不大好,他的心情也是非常黯然。曼楨一直默默無言地聽著。她終於說道:「聽你這樣說,我覺得你們換一個環境一定好的。譬如到東北去,你做你的事,翠芝也可以擔任另外一方面的工作,大家都為人民服務,我相信一個人對社會的關係搞好了,私人間的關係自然而然地也會變好的。」

  世鈞默然。他也相信翠芝要是能夠到東北去,也許於她很有益處,但是她根本不會去的。他不想再說下去,便換了個話題道:「噯,我最近聽見一個消息關於慕瑾,說抗戰的時候他在六安,給國民黨抓去了,他太太可慘極了,給他們拷打逼著要錢,後來就死了。」曼楨道:「是的,我也聽見說。」

  她沉默了一會,又愴然道:「他一定受了很大的刺激。」世鈞道:「這人現在不知道到哪兒去了?」曼楨道:「我聽見一個同鄉說,慕瑾帶著他女兒到四川去了,那女孩子那時候還小,他把她送去交給他丈人家撫養。這也是好幾年前的事了。後來一直也沒聽到他的消息。」她過了一會,又歎道:「那次我看見他的時候,他倒是說的,說政治一天不清明,就一天不能夠安心工作——他是只想做一個單純的鄉村醫生,可是好像連這一點也不能如願。」

  他們這時候已經吃了飯出來了,在站台上等電車。世鈞道:「我送你回去。」曼楨道:「不用了,你過天再來吧,我們以後總也不短見面的。」有一輛電車開過來了,曼楨笑道:「那麼,再見了。」她頓了一頓,卻又很匆促地微笑道:「即使不能一塊兒到東北去,反正——只要是在一條路上走著,總是在一起的。」世鈞聽了這話,只覺得心裡一股子熱氣湧上來,眼睛都有點濕潤了,也不知道是誰先伸出手來的,他緊緊地握住她兩隻手。時間仿佛停住了,那電車遠遠地開駛過來,卻已經到了跟前,燈火通明的,又開走了。她也走了,只剩他一個人站在站台上。

  他回到家裡,叔惠還在那兒,和大貝談得很熱鬧。二貝在燈下看連環圖畫。翠芝獨自一個人坐在一個幽暗的角落裡,織她的珠子皮包。世鈞坐下來和叔惠說話,翠芝覺得他仿佛有什麼心事似的。平常她從來不去注意到這些的,今天也是因為被叔惠勸得有些回心轉意了。

  所以忽然地對世鈞關心起來。她看他一直不大開口,但是又好像是很興奮。她便有點疑惑,難道他今天是有意地躲出去的,存心試探他們,讓他們有一個單獨談話的機會。

  等兩個孩子上樓去了,房間裡安靜下來了,世鈞便和叔惠談起現在招考各種人才到東北去的事,他很簡潔地說,「我決定去報考。」他出其不意地這樣一宣佈,叔惠不由得笑了起來道:「今天怎麼回事,大家都要到東北去!今天早上曼楨打電話給我,說她也想去。」翠芝忽然開口問道:「誰呀?是不是你們那個女同事?」叔惠道:「是的,就是那個顧小姐。」翠芝便默然了。

  世鈞聽見她這樣問著,就猜著她一定是想起那封信來了。

  再由這上面聯想到他們同時決定要到東北去,兩相對照,當然是要疑心了。這事情倒有點麻煩。本來他想到東北去,也預料著她一定要反對的,但是他打定主意無論如何要說服她,現在這說服的工作恐怕更棘手了——剛才就沒想到叔惠會衝口而出地說出曼楨也要去的話。但是也不能怪叔惠,叔惠又不知道他們不久以前為了那封信曾經引起一些糾葛。至於他今天在叔惠家裡碰見曼楨的事情,叔惠更是絕對想不到的,根本就不知道他上那兒去過。

  叔惠真是十分高興,因為世鈞終於有了前進的決心。他當然極力地鼓勵他去,並且攛掇著翠芝跟他一塊去。翠芝只是默默地坐在幽暗的一隅,她那面色有點不可測。叔惠也知道她對於這件事決不是馬上就能接受的,過一天他還是要切切實實地勸勸她,今天因為剛才有過那一番談話,他想她也許還是很傷感,所以他也沒有多坐,稍微談了一會就走了。

  客人走了,鎖在亭子間的狗應當可以放出來了。但是誰也沒想到,儘自讓它在那裡悲哀地嗚嗚叫著。

  翠芝依舊坐在那裡織皮包。世鈞斜靠著桌子角站著,把手裡的一支香煙撳滅了。看情形是免不了要有一場爭吵。但是她開口說話的時候,態度卻是相當冷靜,她問道:「你怎麼忽然想起來要到東北去的?」世鈞道:「我那天看見報上招考,就一直在那兒考慮著。」翠芝道:「你一定是因為顧小姐要去所以你也要去。你看見她了吧?」世鈞道:「看倒是看見她的,就是今天,我走過叔惠那兒,預備去催他早點來,剛巧她也在那兒,我就約她一塊去吃飯。不過這一點你要相信我,我決定到東北去絕對與她沒有關係。」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