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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六


  她低下頭去看了看她那只手。是玻璃劃傷的。就是那天夜裡,在祝家,她大聲叫喊著沒有人應,急得把玻璃窗砸碎了,所以把手割破了。

  那時候一直想著有朝一日見到世鈞,要把這些事情全告訴他,也曾經屢次在夢中告訴他過,做到那樣的夢,每回都是哭醒了的,醒來還是嗚嗚咽咽地流眼淚。現在她真的在這兒講給他聽了,卻是用最平淡的口吻,因為已經是那麼些年前的事了。她對他敘述著的時候,心裡還又想著,他的一生一直是很平靜的吧,像這一類的陰慘的離奇的事情,他能不能感覺到它的真實性呢?

  世鈞起初顯得很驚異,後來卻臉上一點表情也沒有,只是很蒼白。他默默地聽著,然後他很突然地伸過手去,緊緊握住她那有疤痕的手。曼楨始終微偏著臉,不朝他看著,仿佛看了他就沒有勇氣說下去似的。她說到她從祝家逃了出來,但是最後還是嫁給鴻才了。她越說越快,她不願意逗留在這些事情上。隨後她就說起她的離婚,經過無數困難,小孩總算是判歸她撫養了。她是借了許多債來打官司的。因此這些年來境況一直非常窘迫。

  世鈞便道:「那你現在怎麼樣?錢夠用嗎?」曼楨道:「現在好了,債也還清了。」世鈞道:「孩子現在在哪兒念書?」曼楨道:「他新近剛加入了文工團了。」世鈞笑道:「哦?——他真有出息!」曼楨也笑了,道:「我倒也受了他的影響,我覺得在現在這個時代裡,是真得好好地振作起來做人了。」

  世鈞對於祝鴻才始終不能釋然,很想問她可知道這人現在怎麼樣了,還在上海吧?但是他想著她一定不願意再提起這個人,他也就沒去問她。還是她自己提起來說:「聽見說祝鴻才也死了。要解放的時候,他也跟著那些有錢的人學,逃到香港去,大概在那兒也沒什麼生意可做,所以又回到上海來。等到解放後,像他們那些投機囤積的自然不行了,他又想到臺灣去,坐了個帆船,聽說一船幾十個人,船翻了全淹死了。」

  她停了一停,又道:「論理我應該覺得快心,可是我後來想想,並不太恨他,倒是恨我自己。因為他根本就是那樣一個人;想著,還自以為是腦筋清楚的,怎麼那個時候完全被情感支配了,像我為小孩犧牲自己,其實那種犧牲對誰也沒好處——一想起那時候的事情心裡不由得就恨!我真懊悔!」似乎她最覺得難過的就是她自動地嫁給鴻才這一點。世鈞便道:「我倒很懂得你的。」他一向知道她這人是母性的傾向很強的。但是據他想著,她那時候或者也是因為聽見他跟別人結婚了,所以也還是因為他的緣故而有了自暴自棄之念。

  他沉默了一會,便又接下去說道:「同時我想你那時候也是——也是因為我使你很灰心。」曼楨突然把頭別了過去。她一定是掉下眼淚來了。世鈞望著她,一時也說不出話來。

  他撫摸著那籐椅子,籐椅子上有一處有點毛了,他就隨手去撕那藤子,一絲一絲地撕下來,一面低聲說道:「我那時候去找你姊姊的,她把你的戒指還了我,告訴我說你跟慕瑾結婚了。」曼楨吃了一驚,道:「哦,她這樣說的?」世鈞便把他那方面的事情從頭說給她聽,起初她母親說她在祝家養病,他去看她,他們卻說她不在那兒,他以為她是有意地不見他。

  回到南京後寫信給她,一直沒有回音,後來他去找她,他們已經全家離開上海了。再到她姊姊那裡去,就聽到她結婚的消息。他不該相信的,但是當時實在是沒想到,她自己的姊姊會使出這樣的毒計殘害她。曼楨哭著道:「我現在也是因為時間隔得久了,所以對我姊姊的看法也比較客觀了。好在現在——製造她的那個社會也已經崩潰了,我們也就——忘了她吧。」

  他們很久很久沒有說話。這許多年來使他們覺得困惑與痛苦的那些事情,現在終於知道了內中的真相,但是到了現在這時候,知道與不知道也沒有多大分別了——不過——對於他們,還是有很大的分別,至少她現在知道,他那時候是一心一意愛著她的,他也知道她對他是一心一意的,就也感到一種淒涼的滿足。

  這片店裡漸漸熱鬧起來了,接連著有兩三起人進來吃飯。

  世鈞向壁上的掛鐘看了一看,他始終就沒告訴曼楨他今天請叔惠吃飯的事。當下他便站起身來笑道:「你坐一會,我去打個電話就來。」

  他到樓上去打電話,打到他家裡去,是翠芝聽的電話。一聽見翠芝的聲音,他不由得有一種異樣的感覺,她是離他那樣遙遠,簡直陌生得很。他問道:「叔惠來了吧?」翠芝道:「來了。」世鈞道:「我不能回來吃飯了,你陪他吃吧。你留他多坐一會,我吃完飯就回來。」他從來沒做過這樣拆濫汙的事,約了人家來吃飯,自己臨時又不回來。過天他可以對叔惠解釋的,但是他預料翠芝一定要非常生氣。她倒也沒說什麼,也沒問他現在在哪兒,在那兒忙些什麼。

  翠芝那邊掛上了電話,便向女傭說道:「不用等了,一會兒就開飯。」叔惠在客廳裡聽見了,她走了進來,他便笑道:「世鈞不回來吃飯了?他上哪兒去了?」翠芝一坐下來便把鉤針拿起來,編織珠子皮包,道:「誰知道他!真豈有此理,你難得來一趟的!」叔惠笑道:「那倒也沒有什麼,我又不是外人。」翠芝不語,只是低著頭編織著。半晌,她突然昂起頭來,淡笑著望著他說道:「你這些天不來,大概是因為不敢來,怕我再跟你說那些話。」叔惠微笑道:「哪兒?」翠芝道:「我憋了這些年了,今天我一定要跟你說明白了——」

  叔惠沒等她說下去,便很懇切地說道:「翠芝,我知道你一向對我非常好,我這個人實在是不值得你這樣喜歡的。其實你這不過是一種少女時代的幻想,而後來沒有能實現,所以你一直心裡老惦記著。」翠芝想道:「他那意思還不是說,我一向是個要什麼有什麼的闊小姐,對於他,只是因為沒有能得到他,所以特別念念不忘。」

  憤怒的淚水湧到她眼眶裡來了。她哽咽著道:「你這樣說可見你不懂得我。我一直是愛你的,除了你我從來也沒有愛過別人。」叔惠道:「翠芝!——我們現在都已經到了這個年齡了,應該理智點。」但是她想著,她已經理智得夠了,她過去一直是很實際的,一切都是遵照著世俗的安排,也許正因為是這樣,她在心底裡永遠惋惜著她那一點脆弱的早夭的戀夢,永遠丟不開它,而且年紀越大只有越固執地不肯放手。

  她哭了。叔惠心裡也非常難過,但是他覺得這時候對她也不能一味地安慰,反而害了她。他很艱難地說道:「我覺得,你一直不能忘記年輕時候那些幻夢,也是因為你後來的生活太空虛了。實在是應當生活得充實一點。」翠芝不語。叔惠又道:「世鈞現在思想有點轉變了,你要是再鼓勵著他點,我相信你們的前途一定是光明的。」翠芝忿忿地道:「你從來也不替我著想,就光想著世鈞。」叔惠微笑道:「我這完全是為你打算呀。真的,為你自己的幸福起見,你應當對他多一點諒解。你仔細想想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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