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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當然她是不相信的。她心裡想,世鈞一直是愛著那個女人的,只要看那次為了那封信他生那麼大的氣,就可以知道了。但是他因為是一個盡職的丈夫,所以至今沒有什麼越軌的行為。一方面他多少也有些夫妻之情,可是自從那回他嫂嫂在他面前說她同叔惠的話,他從此對她就兩樣了——是的,當時還不大覺得,現在想起來,自從那天起他一直對她非常冷淡,並且去找那顧小姐去了。翠芝想到這裡,就像整個的身子都掉進了冷水缸裡似的。

  剛巧正是今天,她跟叔惠徹底地談過之後,正是心裡覺得最淒涼的時候,卻連世鈞也要離開她了。過去從來也沒有真正地跟他靠攏過,而現在她將永遠地失去他了——她正像一個人浩然有歸志了,但是忽然地發現她是無家可歸。

  她啞著喉嚨說:「我知道,你現在簡直不拿我當個人了。

  你一定是聽了嫂嫂的話,疑心我了。」世鈞怔了一怔微笑道:「哪有那麼回事?」翠芝道:「那天她不是跑來造了我許多謠言!」世鈞笑道:「嫂嫂根本神經病——咦,你怎麼知道的?」

  翠芝道:「你以為你不告訴我我就不知道了?」世鈞道:「我不告訴你也有道理的,我怕你因為她那些廢話,跟叔惠在一起反而要拘束了。」

  翠芝聽見他這話,心裡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他對她竟是這樣信任,她實在覺得慚愧,雖然她在行為上並沒有真的怎樣,恐怕在心裡是背叛了他一千遍。想想實在對不起他,就是平常兩口子過日子,也有許多事情都是她的過錯,她很想要他知道她現在明白過來了,但是這時候要是對他表示懺悔,不是好像自己心虛,倒反而證實了人家說她的壞話。所以心裡轉來轉去半天,這話始終也沒說出口來。

  她忽然很強硬地說道:「你要到東北去我也要跟你一塊兒去。」世鈞很注意地向她看了一眼,微笑道:「本來是希望你能夠一塊兒去的。」翠芝道:「反正你不要想丟掉我!」世鈞笑道:「你今天怎麼了?也有點神經病!」他伸過手去在她手背上輕輕地拍拍,撫慰地,同時也帶著點倦怠的意味。經他這一安慰,翠芝也不知道怎麼的,倒落下兩點眼淚來了。世鈞笑道:「咦?——等會給大貝看見了難為情吧?」翠芝別過頭去,抬起一隻手來揩眼睛,一方面卻嗤嗤地笑起來了。

  世鈞也笑了。他心裡想著,翠芝要是能夠把她那脾氣改了,那是再好也沒有的事了,就怕她不過是一時的衝動,就像人家每年年頭歲尾下的那些決心一樣,不一定能持久的。是否能持久,那還是要看她以後是不是能夠把思想搞通了,真能夠刻苦耐勞,在這社會上做一個有用的人。其實他自己又何嘗不是同樣的情形,同是在舊社會裡糊裡糊塗做了半輩子的人,摜不下的包袱不知有多少,這回到東北去要是去得成,對於他正是一個嚴重的考驗。在這一點上,他和她是有一種類似兄妹的感覺了。他微笑著牽著她的手,輕輕搖撼了一下。

  他想,這是他們感情上的再出發。

  【十八】

  這是在瀋陽了。這一天晚上有一個晚會,專為歡迎這次到東北來的工作人員,由當地的文工團演出餘興節目。世鈞心裡想著,曼楨看見了一定要想起她那個榮寶了。曼楨今天沒有來,因為有點感冒,在宿舍裡休息著。

  臺上剛演完了「喜報」,掌聲四起,坐在世鈞和翠芝中間的二貝,拍手拍得太用勁了,在椅子上一顛一顛的,衣兜裡的一隻蘋果也滾到地下去了。翠芝俯身去拾,她已經改了裝,穿上了列寧服,頭髮也剪短了。這一低頭就露出一大截子脖子,白脖子上覆著漆黑整齊的頭髮。其實同是剪髮,電燙的頭髮不過稍微長些,但是對於一個時髦人,剪掉這麼兩三寸長一段蜷曲的發梢簡直就跟削髮修行一樣,是一個心理上的嚴重的關口,很難渡過的。翠芝也是因為現在的眼光有點改變了,看見曼楨的頭髮剪短了,看著並不覺得不順眼,才毅然地剪去了。

  世鈞本來有點擔心她跟曼楨在一起不會怎樣融融洽洽,他在動身以前曾經請曼楨到他們家裡吃過一次飯,讓她和翠芝見見面,那時候翠芝的態度還是很有保留的。但是後來大家一同上路,在旅行中最能夠看出一個人的性格了,她漸漸地也就對曼楨多了一層認識,還沒到瀋陽,兩人已經感情很好了。

  翠芝從口袋裡掏出手絹子來,把那只蘋果擦得亮晶晶的遞給二貝,那是東北著名的紅玉蘋果,翠芝便和世鈞說:「這蘋果真好,帶兩個回去給曼楨吃。」這樣說著的時候,坐在他們前面的一個人便有點吃驚似的回過頭來看了一看。世鈞看那人十分眼熟,但是這時候大家都穿著制服,在那燈光下,帽檐的陰影一直罩到眉心,一時倒也認不出來是誰了。難道是慕瑾麼?究竟有一二十年沒見面了,在開口招呼之前不免有片刻的猶豫。

  慕瑾是好像聽見一個女人說話間提起曼楨的名字,他以為他一定是聽錯了,因為腦子裡常常想起這個名字,聽見兩個聲音相近的字,就以為是說曼楨,因此他只是惘然地回過頭來,不經意地看了一眼,看見翠芝,他並不認識她,就又別過頭去了。世鈞卻向前湊了一湊,在他肩膀上拍了一拍,笑道:「慕瑾兄!你幾時來的?」慕瑾一回頭看見是他,倒怔住了,笑道:「咦,你也在這兒!真想不到。」世鈞很熱烈地和他握手。慕瑾其實對世鈞的印象並不怎麼太好,總覺得他過去是有虧負曼楨的地方,但是現在一來是他鄉遇故知,而且大家同是革命的大家庭裡的一員,所以也覺得十分親切。

  世鈞道:「我上次聽見人說,你在六安遇到那些不幸的事情——」慕瑾微微歎了口氣,道:「咳,提起來簡直是——」

  他仿佛也不願意細說了。剛才世鈞初看見他的時候還不覺得什麼,在這一刹那間,他臉上那些憂傷憔悴的暗影全現出來了。世鈞默然望著他。慕瑾伏在椅背上愣了一會,忽然說道:「所以我從前那種想法是不對的。我是對政治從來不感興趣的,我總想著政治這樣東西範圍太大了,也太渺茫了,理想不一定能實行,實行起來也不見得能合理想。我寧可就我本人力量所及,眼睛看得到的地方,做一點自己認為有益的事,做到一點是一點。但是在那種惡勢力底下,這是行不通的,哪怕你把希望放到最低限度,也還是行不通。」他越說越興奮,又道:「所以還是那句話:「政治決定一切。你不管政治,政治要找上你。『——我結果是弄得家破人亡!」說到這裡,他臉上卻現出一些淡淡的笑容。

  世鈞問道:「那麼這幾年你一直在哪兒?」慕瑾道:「後來我就離開六安了,把我那個小女孩送到她外婆那兒去,他們那時候在重慶。我也是因為受了那次的打擊,對於工作覺得非常灰心,就東漂西蕩的,一直到今天解放了,我覺得實在沒有理由不振作起來了,因為現在招考醫務人員到東北來,所以我也參加了。」

  談得久了,世鈞老往前湊著,覺著有點不得勁,便道:「噯,你坐到後邊來,談話方便些。」隨即向大貝悄悄地說了聲:「大貝,你坐到前邊去。」大貝便跑到前排去,和慕瑾換了一個座位。慕瑾在世鈞旁邊坐了下來,世鈞望著他笑道:「曼楨也來了呀。」慕瑾驚異地微笑道:「哦?——她一個人來的呀?她——我在六安的時候聽見說她結婚了。」他覺得祝鴻才那樣的人決不會同她一起到東北來的。世鈞道:「她現在已經離婚了,裡面曲折很多,等她自己告訴你吧。」

  慕瑾聽他這樣說,倒又呆了一呆。她已經離婚了——她終於和世鈞結合了嗎?於是就又微笑著問道:「你跟她——」說到這裡,又覺得還是不便問,就又把下半句改為:「——一起來的?」世鈞知道他一定是誤會了,便道:「呃,一起來的——呃,我都忘了介紹,這是我的愛人。」翠芝現在對於愛人這名詞已經相當習慣了,當下就向慕瑾含笑點頭。慕瑾自是心頭一松。他總算是十分沉得住氣的,但是在剛才的一番話裡,幾分鐘內他臉上的顏色倒變了好幾回。要是不留神也許看不出來,世鈞看得很清楚。

  慕瑾別過身去四面張望著,笑道:「咦,曼楨呢?今天也來了嗎?」世鈞笑道:「她沒能來,大概她路上受了點感冒,有點發熱,在宿舍裡躺著呢——噯,你等會去看看她吧,正用得著你這個醫生。」慕瑾笑道:「我待會就去看她。」

  最後的一個節目「光榮燈」已經上場了,大家靜默下來看戲,世鈞卻一時定不下心來,他有點萬感交集。慕瑾顯然是仍舊愛著曼楨的。他真替曼楨覺得高興,因為她對慕瑾一直有很深的友情,而且他知道,從前要不是因為他,他們的感情一定會發展下去的。

  他心裡想著,應當怎樣去促成他們的事情。臺上的「光榮燈」正演到熱鬧的地方,鑼鼓喧天。世鈞偶爾別過頭去一看,他旁邊的一個座位卻是空的。慕瑾等不及劇終,已經走了。

  世鈞惘然地微笑了。他是全心全意地為他們祝福。

  一九五一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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