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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一


  那楊小姐便道:「噯呀,我現在提起拷打我都心驚肉跳的!從前我們醫院的院長給國民黨捉去了,冤枉他是漢奸,跑到醫院裡來搜,簡直像強盜似的,逼著那院長太太叫她拿出錢來,把她吊起來打,拿火燒她的腳後跟。還灌水。還——還把——」她把聲音低了一低,說出兩樣慘無人道的特殊的酷刑,說得大家渾身難過,坐在椅子上都坐立不安起來。楊小姐呻吟著道:「噯喲,她那叫的聲音呵!——這還是抗戰時候的事情。我可嚇得不敢待在那兒了,趕緊逃到上海來。那個張太太可不是內傷受得太重了——後來聽見六安來的人說,她沒有多少日子就死了。」世鈞忽然聽見「六安」兩個字,不由得怔了一怔,便道:「哦,你說的是——難道就是張慕瑾的太太?

  他太太死啦?」楊小姐也愕然望著他,道:「是的呀。你認識張醫生嗎?」世鈞只簡短地說了一聲:「見過的。」他心裡非常亂。要不是剛才曼楨打電話來,他真還當是曼楨呢。

  ——就連這樣,他也還有一個荒誕的感覺,仿佛是她的鬼魂打電話來的。那時候她姊姊不是明明告訴他說,曼楨和慕瑾結婚了?

  她姊姊憑什麼要扯這樣一個謊呢?難道怕他不肯死心,要和她糾纏不清嗎?那曼楨總該知道,他不是那樣的人呀。他無論如何也想不通,她那時候究竟為什麼緣故,就此避不見面了——何至於決絕到這樣?

  他忽然發覺,那楊小姐正在那兒沖著他說話。他急忙定了定神。她在那兒問:「沈先生現在可聽說,張醫生現在在哪兒?」世鈞道:「不知道。我還是好些年前看見他的。」楊小姐道:「我就聽見說他後來倒也出來了。那醫院當然是沒有了,給接收了去了。當初還不就是為了看中他們那個醫院。」

  有一部分人發起打勃立奇,世鈞沒有入局。翠芝是不會打。他們走得比較早,不過也將近午夜了。兩人坐三輪車回去,世鈞一直沉默著,翠芝以為他是困了。她說:「你只喝酒喝多了,你一喝多酒就要瞌睡,我剛才看見你坐在那兒都像要睡著了似的。」世鈞不語。翠芝又道:「剛才吃飯的時候袁太太跟你說些什麼?」世鈞茫然地說:「啊?——哦,袁太太啊?她說的話多著呢,哪兒記得清楚那麼許多。」翠芝道:「喏,就是吃飯的時候,我看見她笑得嘰嘰呱呱的。」世鈞道:「哦,她在那兒說老五在香港鬧的笑話。」翠芝道:「我還當她是笑你呢。」

  隔了一會,翠芝又道:「袁太太皮膚真好,你看她今天穿那件黑衣裳真挺好看的。」世鈞道:「我是看不出她有什麼好看。」翠芝道:「我曉得你不喜歡她。反正是女人你全不喜歡。因為你自己覺得女人不喜歡你。」

  他對她的那些女朋友差不多個個都討厭的,他似乎對任何女人都不感興趣,不能說他的愛情不專一,但是翠藝總覺得他對她也不過如此,所以她的結論是他這人天生的一種溫吞水脾氣。世鈞自己也是這樣想。但是他現在卻又發覺,也許他比他所想的是要熱情一些。要不然,那時候怎麼會妒忌得失掉理性,竟會相信曼楨愛上了別人。其實——她怎麼能夠同時又愛著別人呢,那時候他們那樣好——那樣的戀愛大概一個人一輩子只能有一回吧?也許一輩子有一回也夠了。

  翠芝叫了聲「世鈞」,她已經叫過一聲了,他沒有聽見。

  她倒有點害怕起來了,她帶笑說道:「咦,你怎麼啦?你在那兒想些什麼?」世鈞道:「我啊——我在那兒想我這一輩子。」

  翠芝又好氣又好笑,道:「什麼話?你今天怎麼回事——生氣啦?」世鈞道:「哪兒?誰生什麼氣。」翠芝道:「你要不是生氣才怪呢。你不要賴了。你這人還有哪一點我不知道得清清楚楚的。」世鈞想道:「是嗎?我倒有點懷疑。」

  到家了。世鈞在那兒付車錢,翠芝便去撳鈴。李媽睡眼蒙卑地來開門。翠芝問道:「許先生回來了沒有?」李媽道:「回來了,已經睡了。」那李媽呵欠連連的,自去睡覺。翠芝將要上樓,忽向世鈞說道:「噯,你可聞見,好像有煤氣味道。」

  世鈞向空中嗅了嗅,道:「沒有。」他們家是用煤球爐子的,但同時也裝著一個煤氣灶。翠芝道:「我老不放心李媽,她到今天還是不會用煤氣灶。我就怕她沒關緊。」

  兩人一同上樓,世鈞仍舊一直默默無言,翠芝覺得他今天非常奇怪。她有點不安起來。

  在樓梯上走著,她忽然把頭靠在他身上,柔聲道:「世鈞。」世鈞也就機械地擁抱著她。他忽然說:「噯,我現在聞見了。」翠芝道:「聞見什麼?」世鈞道:「是有煤氣味兒。」翠芝覺得非常無味,她略頓了一頓,便淡淡地道:「那你去看看吧,就手把狗帶去放放,李媽一定忘了,你聽它直在那兒叫。」

  那狗被他們關在亭子間裡,不住地嗚嗚叫著,那聲音很是悲愴。世鈞到亭子間裡去把皮帶解下來,牽著狗下樓。這是他們家每天晚上的例行公事,臨睡前一定要把這狗牽到院子裡去讓它在外面大小便。

  世鈞彎到廚房裡去看了一看,看見煤氣灶上的開關全關得好好的,想著也許是管子有點漏,明天得打個電話給煤氣公司。他把前門開了,便牽著狗走出去,把那門虛掩著,走到那黑沉沉的小園中。草地上蟲聲唧唧,露水很重。涼風一陣陣吹到臉上來,本來有三分酒意的,酒也醒了樓上他們自己的房間裡已經點上了燈。在那明亮的樓窗裡,可以看見翠芝的影子走來走去。翠芝有時候跟他生起氣來總是說:「我真不知道我們怎麼想起來會結婚的!」他也不知道。他只記得那時候他正是因為曼楨的事情覺得非常痛苦。

  那就是他父親去世那一年。也是因為自己想法子排遣,那年夏天他差不多天天到愛咪家裡去打網球。有一位丁小姐常在一起打網球,現在回想起來,當時和那丁小姐或者也有結婚的可能。此外還有親戚家裡的幾個女孩子,有一個時期也常常見面。大概也很可能和她們之間任何一位結了婚的。事實是,簡直只差一點就沒跟翠芝結婚——他現在想起來,覺得很可笑。

  小時候第一次見面,是他哥哥結婚,她拉紗,他捧戒指。

  當時覺得這拉紗的小女孩可惡極了,她顯然是非常看不起他,因為她家裡人看不起他家裡人。現在卻常常聽見翠芝說:「我們第一次見面倒是很羅曼諦克。」她常常這樣告訴人。

  世鈞把狗牽進去,把大門關上了。他仍舊把狗拴在亭子間裡。看見亭子間裡亂堆著的那些書,都是從他的書房裡搬出來的,他不由得就又要去整理整理它。又從地下揀起一本,把上面的灰撣撣掉,那是一本「新文學大系」,這本書一直也不知道塞在什麼角落裡,今天要不是因為騰出書房來給叔惠住,也決不會把它翻出來的。他隨手拿著翻了翻,忽然看見書頁裡夾著一張信箋,雙折著,紙張已經泛黃了,是曼楨從前寫給他的一封信。曼楨的信和照片,他早已全都銷毀了,因為留在那裡徒增悵惘,就剩這一封信,當時不知道為什麼,竟沒有捨得把它消滅掉。

  他不知不覺地坐了下來,拿著這封信看著。大約是他因為父親生病,回到南京去的時候,她寫給他的。信上寫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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