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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二


  世鈞:

  現在是夜裡,家裡的人都睡了,靜極了,只聽見弟弟他們買來的蟋蟀的鳴聲。這兩天天氣已經冷起來了,你這次走得那樣匆忙,冬天的衣服一定沒帶去吧?我想你對這些事情向來馬馬虎虎,冷了也不會想到加衣裳的。我也不知怎麼,一天到晚就惦記著這些,自己也覺得討厭。

  真是討厭的事——隨便看見什麼,或者聽見別人說一句什麼話,完全不相干的,我腦子裡會馬上轉幾個彎,立刻就想到你。

  昨天到叔惠家裡去了一趟,我也知道叔惠不會在家的,我就是想去看看他的父親母親,因為你一直跟他們住在一起的,我很希望他們會講起你。叔惠的母親說了好些關於你的事情,都是我不知道的。她說你從前比現在還要瘦,又說起你在學校裡時候的一些瑣事。我聽她說著這些話,我真覺得非常安慰,因為——你走開太久了我就有點恐懼起來了,無緣無故的。世鈞!我要你知道,這世界上有一個人是永遠等著你的,不管是在什麼時候,不管你是在什麼地方,反正你知道,總有這樣一個人。

  世鈞看到最後幾句,就好像她正對著他說話似的。隔著那悠悠歲月,還可以聽見她的聲音。他想著:「她難道還在那裡等著我嗎?」

  他坐在那箱子蓋上,略一轉側,忽然覺得一隻腳已經完全麻木了,大概他這樣坐著已經坐了很久的時候,自己都不覺得。他把腳跺了跺,很費勁地換了一個姿勢,又拿起這封信來看,下面還有一段:「以上是昨天晚上寫的,寫上這許多無意識的話,你一定要笑我的。現在我是在辦——」寫到這裡忽然戛然而止,下面空著半張信紙,沒有署名也沒有月日。

  他卻想起來了,這就是他那次從南京回來,到她的辦公室裡去找她,她正在那裡寫信給他,所以只寫了一半就沒寫下去。

  這樁事情他記得非常清楚。他忽然覺得從前有許多事情都歷歷如在目前,和曼楨自從認識以來的經過,全想起來了。

  第一次遇見她,那還是哪一年的事?算起來倒已經有十八年了——可不是十八年了!——

  【十七】

  翠芝叫道:「世鈞!」世鈞抬起頭來,看見翠芝披著件晨衣站在房門口,用駭異的眼光望著他。她說:「你在這兒幹什麼?這時候還不去睡?」世鈞道:「我就來了。」他站起來,把那張信箋一夾夾在書裡,把書合上,依舊放還原處。翠芝道:「你曉得現在什麼時候了——都快兩點了!」世鈞道:「反正明天禮拜天,用不著早起。」翠芝道:「明天不是說要陪叔惠出去玩一整天嘛,也不能起來得太晚呀。」世鈞不語。

  翠芝本來就有點心虛,心裡想難道給他看出來了,覺得她對叔惠熱心得太過分了,所以他今天的態度變得這樣奇怪。

  回到臥室裡,她先上床,世鈞也就脫衣上床,把燈關了。

  他一旦想起曼楨,就覺得他從來也沒有停止想念她過。就是自己以為已經忘記她的時候,她也還是在那裡的,在他一切思想的背後。

  在黑暗中聽見極度緩慢的「滴——答——滴——答」,翠芝道:「可是下雨了?」世鈞道:「你怎麼還沒睡著?」翠芝道:「肚裡有點不大舒服,不知道是不是螃蟹吃壞了。剛才你吃了沒有?今天袁家那螃蟹好像不大新鮮。」

  又過了很久的時候,還是一直聽見那「滴——答——」歇半天落下一滴來,似乎有一定的時間,像遲遲的更漏。世鈞忽道:「不是下雨。一定是自來水龍頭沒關緊。」翠芝道:「聽著心裡發煩!」

  她又沉默了一會,終於忍無可忍地說:「不行——你起來把它關一關緊好吧?」世鈞一聽也不言語,從床上爬起來,跑到浴室裡去,開了燈視察了一下,便道:「哪兒是龍頭沒關緊?

  是晾的衣裳在那兒滴水!」他關了燈回到臥室裡,翠芝聽見他踢塌踢塌走過來,忙嚷道:「你小心點,別又把我的拖鞋踢了床底下去!」

  世鈞睡下沒有多少時候,卻又披衣起床。翠芝道:「你怎麼又起來了?」世鈞道:「肚子疼。我也吃壞了。」他一連起來好幾趟。天亮的時候,翠芝又被他的呻吟聲驚醒了。她不由得著慌起來,道:「我叫李媽給你沖個熱水袋。」她把李媽叫了起來,自己也睡不著了。

  那天早晨,她到樓下去吃早飯,叔惠聽見她說世鈞病了,便上樓來看他。世鈞告訴他大概是螃蟹吃壞了。又道:「曼楨昨天晚上打了個電話來給你的。」叔惠道:「哦?她怎麼說?」

  世鈞道:「她留了一個電話號碼,叫你打給她。」叔惠微笑著在他床前踱來踱去,終於說道:「你這些年一直沒看見她?」世鈞微笑道:「沒有,我本來以為她離開上海了呢。」

  叔惠道:「她好像還沒結婚,我那天去找她,她不在家,她同住的人都管她叫顧小姐。」世鈞道:「哦?」——其實他並沒有高興的理由——實際上,也並不能說是怎樣驚喜交集——也許心裡只有更難過些。昨天他在電話上說,他要跟叔惠一塊兒去看她,那時候他還以為他們同是結了婚的人。現在才知道她並沒有結婚。也許她對他還跟從前一樣。至於他,他這兩天的心情是這樣激動,簡直保不定自己會做出什麼樣的事來。但是,有什麼事能發生呢——他有妻子,有兒女,又有一種責任心。所以結果也還是——不會有什麼結果的。既然曉得是這樣,那麼又何必多此一舉呢?這時候平白地又把她牽涉到家庭糾紛裡去,豈不是更對不起她嗎?

  所以還是不要去看她吧。

  叔惠見他好像提起曼楨就有點感觸似的,就岔開來說別的。叔惠從書房裡帶了一本工程學雜誌到樓上來,便把那本書一揚,笑道:「我看見你這本雜誌,倒很有興趣。」世鈞笑道:「哦,你要看這個,我還有好些呢,它們給收到亭子間裡去了。」他一直訂閱這種雜誌,因為工程學是日新月異無時不在進步中的,一個學工程的人要不是隨時地繼續研究著,就要落後了,尤其是他,因為從前正在實習期間就半途而廢,自己一直在那兒懊悔著。叔惠笑道:「你真了不得,還這樣用功。

  現在中國正是需要人才的時候,你真是應當振作起來好好地做點事情!」世鈞笑道:「是呀,我也覺得我這樣在洋行裡做事真太沒有出息了!而且也實在沒有前途,我正在這兒著急呢。你不說,我也想請你留心給我找個事。」叔惠想了一想,道:「事情是多得很,不過你離開上海沒有問題吧?」世鈞卻顯得很躊躇,道:「就是這樣一點也很困難。而且你想,我那時候連實習工作都沒有做完,待遇方面當然不能計較,而我的家累又這樣重——」叔惠笑道:「你這話我可不同意,你家裡一共才幾個人?」世鈞笑道:「不是人多人少的關係,說起來也很慚愧,我們那兩個少爺小姐,實在太養尊處優慣了,叫他們稍微換一個環境,簡直就不行。」說到這裡,他頓了一頓,又道:「就是翠芝,她從前在家裡是舒服慣了的,像我們現在過的這種生活,在她已經是很委屈了。」

  當然癥結是在翠芝身上,叔惠也很明瞭,便點了點頭道:「你這些顧慮我也能懂得,不過——」正說著,翠芝上樓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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