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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〇


  翠芝拿著個聽筒盡在那兒講著,世鈞很焦躁地跑進來說:「一件乾淨襯衫也沒有,李媽也不知上哪兒去了!你可知道我的襯衫在哪兒?」翠芝也沒理會。這時候她們正在那裡談論另外一個朋友,翠芝有點悻悻然地說道:「我從來沒說過這個話!他們窮,誰還不知道,還用得著我來給他們宣傳嗎?他們家幾個孩子在學堂裡全是免費的——哦?你不知道啊?」

  她非常高興地笑了,正待把詳情再行敘述一遍,世鈞在旁邊說道:「時候不早了,可以少說幾句了。改天再說不行嗎?」翠芝道:「不要來攪糊我。」又向電話裡笑道:「不是跟你說話,我是跟世鈞說的——」她又別過頭來向世鈞說:「她問你上回答應請客,怎麼不聽見下文了?」又向電話裡笑道:「你可要自己跟他說?」世鈞實在怕跟那女人纏,忙向翠芝搖搖手,便急急地走了出去,回到樓上的房間裡,自己去找出一雙比較新的皮鞋換上了。

  翠芝打完了電話,也上樓來了。世鈞道:「我的襯衫一件也找不到。這李媽也不知跑哪兒去了。」翠芝道:「我叫她去買香煙去了,你襯衫就不要換了,她洗倒洗出來了,還沒有燙。」世鈞道:「怎麼一件也沒燙?」翠芝道:「也要她忙得過來呀!她那麼大年紀了。」

  世鈞道:「我就不懂,怎麼我們用的人總是些老弱殘兵,就沒有一個能做事情的。」翠芝道:「能做事的人不是沒有,袁太太上回說薦個人給我,說又能做又麻利,像我們這兒的工錢,又沒有外快,哪兒養得住她?」

  為來為去還是因為錢不夠用,她是常常用這話來堵他的。當下世鈞也就不言語了。翠芝有許多地方,要是真跟她認真起來,那勢必要一天到晚吵鬧不休。他總覺得事已至此,倘若一天到晚吵鬧著,也仍舊於事無補,也不見得因此心裡就痛快些。

  樓底下電話鈴忽然響了。翠芝正在換衣裳,便道:「你去接一接。」世鈞跑下樓去,拿起聽筒說了一聲:「喂?」稍微歇了一會,才聽見一個女子的聲音帶笑說道:「喂,叔惠在家吧?」

  世鈞道:「他出去了。你是哪一位?」那女人笑道:「你都聽不出我的聲音來啦?」世鈞猛然吃了一驚,有點恍惚地笑道:「咦,是你!我一時沒想起來。你——你在上海呀?」曼楨笑道:「我一直在上海。你好吧?幾時從南京來的?」世鈞道:「我來了好些年了。噯呀,我們多少年沒有看見了,十幾年了吧?」

  曼楨笑道:「可不是嗎!」在電話上談話,就是不能夠停頓,稍稍停頓一下,那沉默就好像特別顯著。曼楨很快地就又接著說下去道:「叔惠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剛巧不在家,等他回來你叫他打個電話給我,二八五零九。」世鈞道:「等一等,我來寫下來——二——八——五——零——九——我明天跟叔惠一塊來看你。」曼楨笑道:「好,你們有空來啊。」

  她把電話掛上了。隔了好一會,才聽見很輕微的一聲「叮」!那邊到這時候才掛斷。她本來就站在那裡發呆,這就更站在那裡發呆了。那裁縫店裡人聲嗡嗡,店堂裡排排坐著兩行裁縫,在低垂的電燈泡下埋頭縫紉著,這些景象都恍如夢寐。

  世鈞也許只有比她更覺得震動,因為他根本沒想到她會打電話來。他呆呆地坐在那電話機旁邊,忽然聽見翠芝在樓梯上喊:「咦,你怎麼坐這兒不動?還不快點,我們已經晚了呀!」世鈞站起身來道:「我要不了三分鐘就好了。」

  果然幾分鐘後,他已經衣冠齊整,翠芝還坐在梳粧檯前面梳頭發。世鈞走過來說:「喏,你看,還是我等你。」翠芝道:「我馬上就好了。你去叫李媽叫車子。」她只顧忙著打扮,也沒想起來問他剛才的電話是誰打來的。

  過了一會,世鈞在樓下喊道:「車子已經叫來了。你還沒好呀?」翠芝在樓上答道:「你不要老催,催得人心慌。我馬上就好了!」又過了一會,她忽然喊道:「你可看見我的那只黑皮包沒有?——大概在櫃裡。櫃上的鑰匙在你那兒吧?」世鈞道:「不在我這兒。」翠芝道:「我記得你拿的嘛!一定在你哪個口袋裡。」世鈞只得在口袋裡姑且掏掏試試,裡裡外外幾個口袋都掏遍了,翠芝忽然又叫道:「哦,有了有了!」鑰匙找到之後,把櫃門打開,皮包拿出來,再把日常用的那只皮包裡面的東西挪到那只黑皮包裡去,擱不下,又得揀那不要緊的剔出幾件,這都需要相當的時間。

  她終於下樓來了,一面下樓一面喊道:「李媽!待會許先生來,萬一我們還沒回來,你給張羅著點茶水。你看著點大貝二貝,到時候讓他們睡覺,別讓他們吵著客人,啊!剛才你買的那聽香煙就放在許先生房裡,就是書房裡。」走出大門,她又回過頭去叮囑道:「可別忘了把香煙聽頭開開。」坐到三輪車上。她又高聲喊道:「李媽,你別忘了喂狗,啊!」

  兩人並排坐在三輪車上,剛把車毯蓋好了,翠芝又向世鈞說道:「噯呀,你給我跑一趟,在梳粧檯第二個抽屜裡有個粉鏡子,你給我拿來。不是那只大的——我要那個有麂皮套子的。」世鈞也沒說什麼,逕自跳下車去,穿過花園,走到房屋裡面,上樓開開抽屜,把那只粉鏡子拿了來,交給翠芝。她接過來收在皮包裡,說道:「不然我也不會忘了,都是給你催的。」

  他們到了袁家,客人都已經到齊了。男主人袁駟華,女主人屏妮袁,一齊迎上來和他們握手。那屏妮是他們這些熟人裡面的「第一夫人」,可說是才貌雙全。她是個細高個子,細眉細眼粉白脂紅的一張鵝蛋臉,說話的喉嚨非常尖銳;不知道為什麼,說起英文來更比平常還要高一個調門,完全像唱戲似的捏著假嗓子。

  她鶯聲嚦嚦地向世鈞笑道:「好久不看見你啦。近來怎麼樣?你愛打勃立奇嗎?」世鈞笑道:「打的不好。」屏妮笑道:「你一定是客氣。可是打勃立奇倒是真要用點腦子——」她吃吃地笑了,又續上一句,「有些人簡直就打不好。」她一向認為世鈞是有點低能的。他跟她見了面從來沒有什麼話說。要說他這個人呢當然是個好人,不過就是庸庸碌碌,一點特點也沒有,也沒有多大出息,非但不會賺錢,連翠芝陪嫁的那些錢都貼家用光了,她很替翠芝不平。

  後來說話中間,屏妮卻又笑著說:「翠芝福氣真好,世鈞脾氣又好,人又老實,也不出去玩。」她向那邊努了努嘴,笑道:「像我們那個駟華,花頭不知道有多少。也是在外頭應酬太多,所以誘惑也就多了。你不要說,不常出去是好些!」她那語氣裡面,好像對於世鈞這一類的規行矩步的丈夫倒有一種鄙薄之意。她自己的丈夫喜歡在外面拈花惹草,那是個盡人皆知的事實,屏妮覺得她就是這一點比不上翠芝。但是她是個最要強的人,即使只有一點不如人,也不肯服輸的,恨不得把人家批駁得一個錢不值。

  今天客人並不多,剛剛一桌。屏妮有個小孩也跟他們一桌吃,還有小孩的保姆。小孩一定要有一個保姆,保姆之外或者還要個看護,這已經成為富貴人家的一種風氣,好像非這樣就不夠格似的。袁家這個保姆就是個看護出身,上上下下都喊她楊小姐,但是恐怕年紀不輕了,相貌又很難看。不知道被屏妮從哪裡覓來的。要不是這樣的人,在他們家也做不長的——他們家男主人這樣色迷迷的。

  飯後,駟華一回到客廳裡馬上去開無線電。屏妮橫了他一眼,道:「你就歇一天不聽,行不行?今天這麼些個客人正在這兒。」她回過頭來,又向眾人笑道:「駟華這兩天聽楊乃武聽入了迷了!」大家就說起楊乃武,說起公堂上的酷刑拷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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