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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九


  當下她一句話也沒說,轉過身來就走了。世鈞把他的書籍馬馬虎虎地整理了一下,回到樓下,卻不看見翠芝,便問女傭:「少奶奶呢?」女傭道:「出去了,去買酒去了。」世鈞不覺皺了皺眉,心裡想女人這種虛榮心真是沒有辦法。當然,他也能夠瞭解她的用意,她無非是因為叔惠是他最好的朋友,她唯恐怠慢了人家,其實叔惠就跟自己人一樣,何必這樣大肆鋪張。以他們近來的經濟狀況而言,也似乎不應當這樣糜費。他們實在是很拮据。

  本來世鈞在分家的時候分到一筆很可觀的遺產,翠芝也帶來一分豐厚的陪嫁,也是因為這兩年社會上經濟不穩定,他們倆又都不是善於理財的人,所以很受影響。尤其是蔣經國的時候,他們也是無數上當的人中的一份子,損失慘重,差不多連根鏟了。還剩下一些房產,也在陸續變賣中,貼補在家用項下用掉了,每月靠世鈞在洋行裡那點呆薪水,是決不夠用的。

  世鈞走到書房裡看看,地板打好了蠟,家具還是雜亂地堆在一隅。翠芝把大掃除的工作只做了一半,家裡攪得家翻宅亂,她自己倒又丟下來跑出去了。去了好些時候也沒回來。

  天已經黑了。世鈞忍不住和女傭說:「李媽,你快把家具擺擺好,一會兒客要來了。」

  但是傭人全知道,世鈞說的話是不能作準的,依他的話佈置起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定認為不滿意,仍舊要重新佈置過的。李媽便道:「還是等少奶奶回來再擺吧。」

  又過了一會,翠芝回來了,一進門便嚷道:「叔惠來了沒有?」世鈞道:「沒有。」翠芝把東西放在桌上,笑道:「那還好。我都急死了!就手去買了點火腿,跑到拋球場——只有那家的頂好了,叫傭人買又不行,非得自己去揀。」世鈞笑道:「哦,你買了火腿啊?我這兩天倒正在這裡想吃。」翠芝卻怔了一怔,用不相信的口吻說道:「你愛吃火腿?怎麼從來沒聽見你說過?」世鈞笑道:「我怎麼沒說過?我每次說,你總是說:非得要跑到拋球場去,非得要自己去揀。結果從來也沒吃著過。」翠芝不作聲了,她探頭向書房裡張了一張,便叫道:「噯呀,怎麼這房間裡還是這樣亂七八糟的?你反正什麼事都不管——為什麼不叫他們把這些東西擺好呢?李媽!李媽!都是些死人,這家裡簡直離掉我就不行!」

  正亂著,叔惠已經來了。大家到客廳裡去坐著,翠芝把大貝二貝都叫了出來,叫他們見過許家伯伯。李媽送上茶來,翠芝便想起來,剛才忘了買兩聽好一點的香煙,忙打發李媽去買,忽然又想起另外一樁事,不覺叫道:「噯呀,忘了!今天袁家請吃晚飯——打個電話去回掉吧。咳,應該早點打的!」

  她便又埋怨世鈞:「我是忙得糊裡糊塗的忘了,你怎麼也不記得呢?」世鈞道:「我根本就沒聽見你說嘛!」叔惠笑道:「不用打電話了,你們還是去吧。我也還要出去看兩個朋友。」

  翠芝起初不肯,叔惠一定要他們去。後來他們說好了,明天陪叔惠出去痛痛快快地玩一整天,明天世鈞放假。

  叔惠看了看表,道:「你們出去吃飯,也該預備預備了吧?」

  世鈞道:「不忙,還早呢。」於是又談了一會。多年不見的老朋友,一旦相見,因為是極熟而又極生疏的人,說話好像深了又不是,淺了又不是,彼此都還在那裡摸索著。是一種異樣的心情,然而也不減於它的愉快。三個人坐在那裡說話,叔惠忽然想起曼楨來了。他們好像永遠是三個人在一起,他和世鈞,另外還有一個女性。他心裡想世鈞不知道可有同樣的感想。

  叔惠從口袋裡拿出一本記事簿來翻看著,朋友的地址都寫在上面,後面新添的一行是曼楨現在的住址。剛才他母親跟他說,解放後曼楨到他們家裡來過一次,問他回來了沒有。

  她留下了一個住址。他打算現在就到她那兒去一趟,想著曼楨現在不知道是個什麼情形,要是仍舊在外面做事,這時候也該回來了。他可以約她出去吃飯,多談一會。

  他從沈家出來,就去找曼楨。她住在那地方鬧中取靜,簡直不像上海,一條石子鋪的小巷,走過去,一帶石庫門房子,巷底卻有一扇木柵門,門內很大的一個天井,這是傍晚時分,天井裡正有一個女傭在那裡刷馬桶,沙啦沙啦刷著。就在那陰溝旁邊,卻高高下下放著幾盆花,也有夾竹桃,也有常青的盆栽。

  這裡的住戶總不止一家,又有主婦模樣的胖胖的女人在院子裡洗衣裳,靠牆搭了一張板桌,她在那板桌上打肥皂。叔惠笑道:「對不起,有個顧小姐可住在這裡?」那婦人抬起頭來向他打量了一下,便和那女傭說:「顧小姐還沒回來吧?我看見她房門還鎖著。」叔惠躊躇了一下,便笑道:「等她回來了,請你跟她說一聲我來,找到他另外一個朋友的地址,就打算去看那人。他沿著這條小巷走出去,剛才進來的時候沒注意,這牆上還有個黑板報,上面密密的一行行,白粉筆夾著桃紅色粉筆寫的新聞摘要,那筆跡卻有些眼熟。一定是曼楨寫的,他們同事這些年,她寫的字他認得出來的。叔惠站在黑板報面前,不禁微笑了,他好像已經見到了她。他很高興她現在仿佛很積極。

  曼楨今天回來得晚些,是因為去看文工團的表演。榮寶加入了文工團了。這些年來他們一直是母子兩個人相依為命,所以曼楨為這樁事情也曾經經過一番思想上的鬥爭。解放後她對於工作和學習都非常努力,但是榮寶似乎還更走在她前面一步。這一天她去看了他們的表演回來,覺得心情非常激動,回到家裡,又是疲倦又是興奮。外面那一道木柵門還沒有上閂,她呀的一聲推門進去,穿過天井走到裡面去,正要上樓,樓下住的一個瞿師母聽見她回來了,就走出來告訴她,剛才有個姓許的來找她,是怎樣的一個人。

  曼楨一聽見便知道是叔惠,因道:「我就去打個電話給他。」就又出去了。她到弄口的一個裁縫店裡去借打電話,打到叔惠家裡,叔惠的父親來接,曼楨笑道說:「叔惠回來了是吧?剛才上我這兒來的,我不在家。」裕舫道:「噯,是的,他今天剛到。他沒住在家裡呀,他住在沈世鈞那兒,他們電話是七二零七五。」才說到這裡,他太太剛巧在旁邊,便怪他太莽撞了,連忙扯了他一下,皺著眉頭悄聲道:「嗨,你不要讓她打電話去了。你不記得她從前跟世鈞挺要好的。」曼楨在電話裡只聽見一個女人的聲音和裕舫嘰嘰喳喳不知說些什麼,又聽見他「噢噢噢」答應著,然後他就向電話裡高聲說道:「再不然,顧小姐家電話多少號,我叫叔惠打來給你吧。」

  曼楨略頓了一頓,她覺得用不著有那麼許多避忌,便笑道:「還是我打去吧,我這兒是借用隔壁人家的電話,有人打來,他們來叫挺不方便的。」

  她掛上電話,就撥了世鈞的號碼。若在前幾年,這簡直是不能想像的事,但是她現在的心境很明朗,和從前大不相同了,自從離婚以後,就仿佛心理上漸漸地健康起來。她現在想起世鈞,也覺得時間已經沖淡了一切,至多不過有些惆悵就是了。但是一面撥著電話號碼,心裡可就突突地跳了起來。其實很可以不必這樣,即使是世鈞自己來聽,也無所謂——電話打過去了,卻有人在打。是翠芝和她的一個女友在電話上長談。她正在作赴宴的準備,這女友打電話來了,翠芝就問她,今天袁家請客她去不去,後來就談起袁家的事情,大家都知道袁先生是不忠於他的太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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