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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八


  站在那裡談了幾句,世鈞就笑著問:「叔惠來信可提起,他結婚了沒有?」許太太一說起來便滿臉是笑,道:「結婚了!

  已經好幾年了。」裕舫笑道:「跟他是同行。是一個女工程師。」

  世鈞笑道:「女人做工程師的倒少。到底是解放區那邊什麼人才都有。這回總一塊回來吧?」許太太道:「本來說一塊回來的,因為他媳婦的事情忙,走不開,所以還是他一個人來了。」

  談話間,火車已經到了,許太太正因為是老花眼,看遠處倒特別的眼尖,老遠的就指著說:「那不是他嗎?」世鈞先說不是,後來也說:「是的是的!」隔著一扇車窗,可以看見叔惠倚在那裡打瞌睡,他的行李裡面有一隻帆布袋,正掛在他頭上,一路挨擦著,把後腦勺的頭髮都揉亂了,翹起一撮子。這要是從前的叔惠,是決不會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的。火車到站,一時人聲嘈雜,把叔惠也驚醒了,他一面忙著拿行李,一面就向車窗外張望。這裡世鈞翠芝和裕舫夫婦已經擠到車門外等候著了。

  十幾年沒見面了,大家心裡又是歡喜又是悽惶。叔惠似乎蒼老了些,而且滿面風霜,但是看樣子身體很健壯,人也更精神了。許太太向裕舫笑道:「叔惠是不是胖了?」這時候亂哄哄的,裕舫也沒聽見,大家給擠得歪歪咧咧的,站都站不住,裕舫因為父子的關係,倒反而退後了一步,不好意思擠在最前面。所以叔惠一下車,倒是先看見了世鈞,他和世鈞緊緊握著手,一眼看見翠芝,別來無恙,她和世鈞依舊是很漂亮的一對,她是只有比從前時髦了,已經是一個典型的上海美婦人的姿態。他見了他父母,一時也無話可說,只笑道:「爸爸也穿了人民裝了。」

  叔惠身上也是一套人民裝,可是不像他父親那樣簇新,他這一套已經洗成了雪青色,雖然很嬌豔,一個男人穿著可是不很合適。他現在對於穿衣服非常馬虎,不像從前那樣顧影自憐了。他想翠芝現在看見他,如果想到從前,一定有點爽然若失吧。他有點疑心,她過去最欣賞的或者正是他那種顧影自憐的地方。少女時代的戀夢往往是建築在那種基礎上的。

  翠芝今天特別的沉默寡言,可是大家都認為這是很自然的事,因為她和叔惠的父母相當生疏,還是初次見面,剛巧又夾在人家骨肉重逢的場面裡。世鈞說要請吃飯,替叔惠接風,叔惠說已經在火車上吃過了。走出車站,叔惠道:「一塊到我們家去坐坐——哦,你還要去辦公吧?」世鈞道:「我們行裡因為事情少,所以下午索性休息了。」

  於是大家一同雇車來到叔惠家裡。一路上樓,叔惠便向翠芝笑道:「這地方你沒來過呵?世鈞從前跟我就住在這亭子間裡。那時候他是公子落難。」大家都笑了。許太太道:「這亭子間現在有人住著了,我那天還問這二房東來著,想再把它租來的——」叔惠道:「那不必了,我在上海也住不長的。」

  翠芝便道:「你上我們那兒住幾天,好不好?」世鈞也道:「真的,你住到我們那兒去吧,我們那兒離這兒挺近的,你來看老伯伯母也挺便當。」他們再三說著,叔惠也就應諾了。

  世鈞夫婦在許家坐了一會,想著他們自己家裡人久別重逢,想必有許多話要說,世鈞便向翠芝使了個眼色,兩人一同站起身來,翠芝向叔惠笑道:「那我們先回去了,你可一定要來啊。」

  他們從叔惠家裡出來,回到自己的住宅裡。他們那兒房子是不大,門前卻有一塊草皮地,這是因為翠芝喜歡養狗,需要有點空地遛狗,同時小孩也可以在花園裡玩。兩個小孩,大的一個本來叫貝貝,後來有了妹妹,就叫他大貝,小的一個就叫二貝。他們現在都放學回來了,二貝在客廳裡吃麵包,吃了一地的粒屑,招了許多螞蟻來。她蹲在地下看,世鈞來了,她便叫道:「爸爸爸爸你來看,螞蟻排班呢!」

  世鈞蹲下來笑道:「螞蟻排班幹什麼?」二貝道:「螞蟻排班拿戶口米。」世鈞笑笑道:「哦?拿戶口米啊?」翠芝走過來,便說二貝:「你看,吃麵包不在桌子上吃,蹲在地下多髒!」二貝帶笑嚷道:「媽來看軋米呵!」翠芝便不耐煩地望著世鈞道:「你就是這樣,不管管她,還領著她胡鬧!」世鈞笑道:「我覺得她說的話挺有意思的。」翠芝道:「你反正淨捧她,弄得我也沒法管她了,淨叫我做惡人——所以兩個小孩都喜歡你不喜歡我呢!」

  世鈞從地下站起來,撲了撲身上的灰,道:「我難得跟我自己的女兒說說話都不行嗎?」翠芝道:「那你說點有意義的話,別淨說些廢話!你看見人家這樣忙,也不幫幫忙,叔惠一會就來了。」世鈞道:「叔惠來你預備給他住在哪兒?」翠芝道:「只好住在書房裡了,別的房間也沒有。」她指揮著僕人把書房裡的家具全挪開了,在地板上打蠟。家裡亂哄哄的,一隻狗便興興頭頭地跟在人背後竄出竄進,剛打了蠟的地板,好幾次滑得人差一點跌交。

  翠芝便想起來對世鈞說:「這只狗等會看見生人,說不定要咬人的,你把它拴在亭子間裡去吧。」

  翠芝向來不肯承認她這只狗會咬人的,去年世鈞的侄兒小健到上海來考大學,到他們家裡來,被狗咬了,翠芝還怪小健自己不好,說他膽子太小,他要是不跑,狗決不會咬他的。

  這次她破例要把這只狗拴起來,闔家大小都覺得很稀罕。

  二貝便跟在世鈞後面一同上樓,世鈞給狗戴上了皮帶,牽著它走到堆箱子的亭子間裡,卻看見他書房裡的一些書籍和什物都給搬到這裡來了,亂七八糟堆了一地。世鈞不覺噯呀了一聲,道:「怎麼把我這些書全堆在地下?」他把那狗拴在箱子袢上,正在那裡打結,那狗便不老實起來,去咬齧地下的書本,把世鈞歷年訂閱的工程雜誌咬得七零八落。世鈞忙嚷道:「嗨!不許亂咬!」二貝也嚷著:「不許亂咬!」她拿起一本書來打狗,卻沒有打中,書本滾得老遠,她又雙手捧起一本大書,還沒擲出去,被世鈞劈手奪了過來,罵道:「你看你這孩子!」二貝便哭了起來。她的哭,一半也是放刁,因為聽見她母親到樓上來了。孩子們一向知道翠芝有這脾氣,她平常儘管說世鈞把小孩慣壞了,他要是真的管教起孩子來,她就又要攔在頭裡,護著孩子。

  這時候翠芝走進亭子間,看見二貝在那兒哇哇哭著,跟世鈞搶奪一本書,便皺著眉向世鈞說道:「你看,你這人怎麼跟小孩子一樣見識,她拿本書玩玩,就給她玩玩好了,又引得她哭!」那二貝聽見這話,越發扯開喉嚨大哭起來。翠芝蹙額道:「噯呀,給你們一鬧,我都忘了,我上來幹什麼的。哦,想起來了,你出去買一瓶好點的酒來吧,買一瓶強尼華格的威士忌,要黑牌的。」世鈞道:「叔惠也不一定講究喝外國酒。

  我們家裡不是還有兩瓶挺好的青梅酒嗎?」翠芝道:「他不愛喝中國酒。」世鈞笑道:「哪有那麼回事。我認識他這麼些年了,還不知道?」他覺得很可笑,倒要她告訴他叔惠愛吃什麼,不愛吃什麼。她一共才見過叔惠幾回?他又說:「咦,你不記得麼,我們結婚的時候,他喝了多少酒——那不是中國酒麼?」

  他忽然提起他們結婚的時候的事情,她覺得很是意外。他不禁想到叔惠那天喝得那樣酩酊大醉,在喜筵上拉住她的手的情景。她這時候想起來,於傷心之外又有點迴腸盪氣。她總有這樣一個印象,覺得他那時候到解放區去也是因為受了刺激,為了她的緣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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