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學達書庫 > 張愛玲 > 十八春 | 上頁 下頁 |
| 七七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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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前年春天的事。春元又道:「這女人還有個拖油瓶女兒,就是今天去看病的那個。」這一點,曼楨卻覺得非常意外,原來那孩子並不是鴻才的。那小女孩抱著鴻才的帽子盤弄著,那一個姿態不知道為什麼,倒給她很深的印象。那孩子對鴻才顯得那樣親切,那好像是一種父愛的反映。想必鴻才平日對她總是很疼愛的了。他在自己家裡也是很痛苦的吧,倒還是和別人的孩子在一起,也許他能夠嘗到一點家庭之樂。曼楨這樣想著的時候,唇邊浮上一個淡淡的苦笑。她覺得這是命運對於她的一種諷刺。 這些年來她固然是痛苦的,他也沒有能夠得到幸福。要說是為了孩子吧,孩子也被帶累著受罪。當初她想著犧牲她自己,本來是帶著一種自殺的心情。要是真的自殺,死了倒也就完了,生命卻是比死更可怕的,生命可以無限制地發展下去,變得更壞,更壞,比當初想像中最不堪的境界還要不堪。 她一個人倚在桌子角上呆呆地想著,春元已經下樓去了。 隱隱的可以聽見樓下清脆的洗牌聲。房間裡靜極了,只有那青白色的日光燈發出那微細的噝噝的響聲。 眼前最大的難題還是在孩子身上。儘管鴻才現在對榮寶那樣成天地打他罵他,也還是決不肯讓曼楨把他帶走的。不要說他就是這麼一個兒子,哪怕他再有三個四個,照他們那種人的心理,也還是想著不能夠讓自己的一點親骨血流落到外邊。固然鴻才現在是有把柄落在曼楨手裡,他和那個女人的事,要是給她抓到真憑實據,她可以控告他,法律上應當准許她離婚,並且孩子應當判給她的。但是他要是儘量拿出錢來運動,勝負正在未定之間。所以還是錢的問題。她手裡拿著剛才束鈔票的一條橡皮筋,不住地繃在手上彈著,一下子彈得太重了,打在手上非常痛。 現在這時候出去找事,時機可以說是不能再壞了,一切正當的營業都在停頓狀態中,各處只有裁人,決沒有添人的。 而且她已經不是那麼年青了,她還有那種精神,能夠在沒有路中間打出一條路來嗎? 以後的生活問題總還比較容易解決,她這一點自信心還有。但是眼前這一筆費用到哪裡去設法——打官司是需要錢的——真到沒有辦法的時候,她甚至於可以帶著孩子逃出淪陷區。或者應當事先就把榮寶藏匿起來,免得鴻才到那時候又使出憊賴的手段,把孩子劫了去不放。 她忽然想起蔡金芳來,把孩子寄存在他們那裡,照理是再妥當也沒有了。鴻才根本不知道她有這樣一個知己的朋友。 她和金芳已經多年沒見面了,不知道他們還住在那兒嗎?自從她嫁給鴻才,她就沒有到他們家去過,因為她從前在金芳面前曾經那樣慷慨激昂過的,竟自出爾反爾,她實在沒有面目再去把她的婚事通知金芳。現在想起來,她真是恨自己做錯了事情。從前的事,那是鴻才不對,後來她不該嫁給他——是她錯了。 【十六】 天下的事情常常是叫人意想不到的。世鈞的嫂嫂從前那樣熱心地為世鈞和翠芝撮合,翠芝過門以後,妯娌間卻不大和睦。翠芝還是小孩脾氣,大少奶奶又愛多心,雖然是嫡親的表姊妹,也許正因為太近了,反而容易發生摩擦。一來也是因為世鈞的母親太偏心了,俗語說新箍馬桶三日香,新來的人自然得寵些,而且沈太太疼兒子的心盛,她當然偏袒著世鈞這一方面,雖然這些糾紛並不與世鈞相干。 家庭間漸漸意見很深了。翠芝就和世鈞說,還不如早點分了家吧,免得老是好像欺負了他們孤兒寡婦。分家這個話,醞釀了一個時期,終於實行了。把皮貨店也盤掉了。大少奶奶帶著小健自己住,世鈞卻在上海找到了一個事情,在一片洋行的工程部裡任職,沈太太和翠芝便跟著世鈞一同到上海來了。 沈太太在上海究竟住不慣,而且少了一個大少奶奶,沒有一個共同的敵人,沈太太和翠芝也漸漸地不對起來。沈太太總嫌翠芝對世鈞不夠體貼的,甚至於覺得她處處欺負他,又恨世鈞太讓著她了。沈太太忍不住有的時候就要插身在他們夫婦之間,和翠芝慪氣。沈太太這樣大年紀的人,卻還是像一般婦人的行徑,動不動就會賭氣回娘家,到她兄弟那裡一住住上好兩天,總要世鈞去親自接她回來。她一直想回南京去,又怕被大少奶奶訕笑,笑她那樣幫著二房裡,結果人家自己去組織小家庭了,她還是被人家擠走了。 沈太太最後還是回南京去的,帶著兩個老僕賃了一所房子住著。世鈞常常回去看她。後來翠芝有了小孩,也帶著小孩一同回去過一次,是個男孩子,沈太太十分歡喜。她算是同翠芝言歸於好了。此後不久就下世了。 有些女人生過第一個孩子以後,倒反而出落得更漂亮了,翠芝便是這樣。她前後一共生了一男一女兩個孩子,她現在比從前稍微胖了些。這許多年來,歷經世變,但是她的生活一直是很平靜的。在一個少奶奶的生活裡,比在水果裡吃出一條肉蟲來更驚險的事情是沒有的了。 這已經是解放後了,叔惠要回上海來了,世鈞得到了信息,就到車站上去接他,翠芝也一同去了。解放後的車站上也換了一種新氣象,不像從前那種混亂的情形。世鈞和翠芝很從容地買了月臺票進去,看看叔惠的父母還沒有來。兩人在陽光中徘徊著,世鈞便笑道:「叔惠在那兒這麼些年,想必總已經結了婚了。」 翠芝先沒說什麼,隔了一會方道:「要是結了婚了,他信上怎麼不提呢?」世鈞笑道:「他向來喜歡鬧著玩,也許他要想給我們驚奇一下。」翠芝卻別過頭去,沒好氣地說道:「瞎猜些什麼呢,一會兒他來了不就知道了!」世鈞今天是太高興了,她那不耐煩的神氣他竟完全沒有注意到,依舊笑嘻嘻地說道:「他要是還沒結婚,我們來給他做個媒。」 翠芝一聽見這話,她真火了,但是也只能忍著氣冷笑道:「叔惠他那麼大歲數的人,他要是要結婚,自己還不會找去,還要你給他做媒!」 在一度沉默之後,翠芝再開口說話,聲氣便和緩了許多,她說道:「這明天要好好地請請叔惠。我們可以借袁家的廚子來,做一桌菜。」世鈞微笑道:「呵喲,那位大司務手筆多麼大,叔惠也不是外人,何必那麼講究。」翠芝道:「也是你的好朋友,這麼些年不見了,難不成這幾個錢都捨不得花。」世鈞道:「不是這麼說,現在這時候,總應該節約一點。那你不相信,叔惠也不會贊成的。」翠芝剛才勉強捺下的怒氣又湧了上來,她大聲道:「好了好了,我也不管了,隨你愛請不請。 不要這樣面紅耳赤的好不好?」世鈞本來並沒有面紅耳赤,被她這一說,倒氣得臉都紅了,道:「你自己面紅耳赤的,還說我呢!」翠芝正待回嘴,世鈞遠遠看見許裕舫夫婦來了,翠芝見他向那邊打招呼,也猜著是叔惠的父母,兩人不約而同地便都收起怒容,滿面春風的齊齊迎了上去。世鈞叫了聲」老伯,伯母「,又給翠芝介紹了一下。 裕舫夫婦年紀大了,都發福了。裕舫依舊在銀行裡做事,銀行裡大家都穿上了人民裝,裕舫也做了一套,一件單制服穿到他身上,就圓兜兜的像個小棉襖似的。那時候穿人民裝的人還不多,他們是得風氣之先。世鈞便笑道:「老伯穿了人民裝,更顯得年輕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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