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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鴻才已經到家了,坐在客廳裡看晚報。顧太太出去了這麼一趟,倒又累著了,想躺一會,便到樓上去和衣睡下,又把那丸藥拿出來吃,因見曼楨在門外走過,便叫道:「噯,你來,你給我看看這仿單上說些什麼。」曼楨走了進來,把那丸藥的仿單拿起來看,顧太太卻從枕上翹起頭來,見四面無人,便望著她笑道:「剛才那女人也不知是怎麼回事。」曼楨淡淡地笑了一笑,道:「是呀,看見他們那鬼鬼祟祟的樣子,一定是他的外家。」顧太太歎道:「我說呢,鴻才現在在家裡這麼找岔子,是外頭有人了吧?姑娘,不是我說,也怪你不好,你把一顆心整個的放在孩子身上了,對鴻才也太不拿他當樁事了!他的脾氣你還不知道嗎?

  你也得稍微籠絡著他一點。」曼楨只是低著頭看仿單。顧太太見她老是不作聲,心裡想曼楨也奇怪,平常為一點小事也會和鴻才爭吵起來,真是碰見這種事情,倒是不能輕輕放過他的,她倒又好像很有容讓似的。

  這孩子怎麼這樣糊塗。照說我這做丈母娘的,只有從中排解,沒有反而在中間挑唆的道理,可是實在叫人看著著急。

  曼楨還有在銀錢上面,也太沒有心眼了,一點也不想著積攢幾個私房。根本她對於鴻才的錢就嫌它來路不正,簡直不願過問。顧太太覺得這是非常不明智的。她默然片刻,遂又開口說道:「我知道說了你又不愛聽,我這回在你這兒住了這些日子,我在旁邊看著,早就想勸勸你了。別的不說,趁著他現在手頭還寬裕,你應該自己攢幾個錢。看你們這樣一天到晚地吵,萬一真鬧僵了,家用錢他不拿出來,自己手裡有幾個錢總好些。我也不曉得你肚子裡打的什麼主意。」她說到這裡,不禁有一種寂寞之感,兒女們有什麼話是從來不肯告訴她的。

  她又歎了口氣,道:「嗐!我看你們成天的吵吵鬧鬧的,真揪心!」曼楨把眼珠一轉,微笑道:「是真的。媽嫌煩?改天等媽好了?不如到偉民那兒住幾天。」

  曼楨略點了點頭。顧太太還待要說下去,忽然有個女子的聲音在樓梯口高叫了一聲:「二姊!」顧太太一時懵住了,忙輕聲問曼楨:「誰?」曼楨一時也想不起來,原來是她弟媳婦琬珠,已經笑著走了進來。曼楨忙招呼她坐下,琬珠笑道:「偉民也來了。媽好了點沒有?」正說著,鴻才也陪著偉民上樓來了。鴻才今天對偉民夫婦也特別敷衍,說:「你們二位難得來的,把傑民也找來,我們熱鬧熱鬧。」立逼著偉民去打電話,又吩咐僕人到館子裡去叫菜。又笑道:「媽不是愛打麻將嗎?今天正好打幾圈。」

  顧太太雖然沒心腸取樂,但是看曼楨始終不動聲色,她本人這樣有涵養,顧太太當然也只好隨和些。女傭馬上把麻將桌佈置起來,偉民夫婦和鴻才就陪著顧太太打了起來。不久傑民也來了,曼楨和他坐在一邊說話,傑民便問:「榮寶呢?」把榮寶找了來,但是榮寶因為鴻才在這裡,就像避貓鼠似的,站得遠遠的,傑民和他說話,他也不大搭茬。顧太太便回過頭來笑道:「今天怎麼了,不喜歡小舅舅啦?」一個眼不見,榮寶倒已經溜了。

  傑民踱過去站在顧太太身後看牌。那牌桌上的強烈的燈光照著他們一個個的臉龐,從曼楨坐的地方望過去,卻有一種奇異的感覺,仿佛這燈光下坐著立著的一圈人已經離她很遠很遠了,連那笑語聲聽上去也覺得異常渺茫。

  她心裡籌劃著這件事情,她娘家這麼些人,就沒有一個可商量的。她母親是不用說了,絕對不能給她知道,知道了不但要驚慌萬分,而且要竭力阻撓了。至於偉民和傑民,他們雖然對鴻才一向沒有好感,當初她嫁他的時候,他們原是不贊成的,但是現在既然已經結了婚六七年了,這時候再鬧離婚,他們一定還是不贊成的。本來像她這個情形,一個女人年紀已經到了中年,只要丈夫對她不是絕對虐待,或是完全不予贍養,即使他外面另外弄了個人,既然並不是明目張膽的,也就算是顧面子的了,要是為她打算的話,隨便去問什麼人也不會認為她有離婚的理由。曼楨可以想像偉民的丈母娘聽見這話,一定要說她發瘋了。她以後進行離婚,也說不定有一個時期需要住在偉民家裡,只好和她母親和陶太太那兩位老太太擠一擠了。她想到這裡,卻微笑起來。

  鴻才一面打著牌,留神看看曼楨的臉色,覺得她今天倒好像很高興似的,至少臉上活泛了一點,不像平常那樣死氣沉沉的。他心裡就想著,她剛才未必疑心到什麼,即使有些疑心,大概也預備含混過去,不打算揭穿了。他心裡一塊石頭落了地,便說起他今天晚上還有一個飯局,得要出去一趟。

  他逼著傑民坐下來替他打,自己就坐著三輪車出去了。曼楨心裡便忖了一忖,他要是真有人請吃飯,春元等一會一定要回來吃飯的。向例是這樣,主人在外面吃館子,車夫雖然拿到一份飯錢,往往還是踏著車子回到家裡來吃,把那份錢省下來。曼楨便和女傭說了一聲:「春元要是回來吃飯,你叫他來,我有話關照他。我要叫他去買點東西。」

  館子裡叫的菜已經送來了,他們打完了這一圈,也就吃飯了,飯後又繼續打牌。曼楨獨自到樓上去,拿鑰匙把櫃門開了。她手邊也沒有多少錢,她拿出來正在數著,春元上樓來了,他站在房門口,曼楨叫他進來,便把一卷鈔票遞到他手裡,笑道:「這是剛才老太太給你的。」春元見是很厚的一疊,而且全是大票子,從來人家給錢,沒有給得這樣多的,倒看不出這外老太太貌不驚人,像個鄉下人似的,出手倒這樣大。他不由得滿面笑容,說了聲:「呵喲,謝謝老太太!」他心裡也有點數,想著這錢一定是太太拿出來的,還不是因為今天在醫生那裡看見老爺和那女人在一起,形跡可疑,向來老爺們的行動,只有車夫是最清楚的,所以要向他打聽。果然他猜得不錯,曼楨走到門外去看了看,她也知道女傭都在樓下吃飯,但還是很謹慎地把門關了,接著就盤問他,她只作為她已經完全知道了,就只要打聽那女人住在哪裡。

  春元起初推不知道,說他也就是今天才看見那女人,想必她是到號子裡去找老爺的,他從號子裡把他們踏到醫生那裡去,後來就看見她一個人帶著孩子先出來,另外叫車子走了。曼楨聽他賴得乾乾淨淨,便笑道:「一定是老爺叫你不要講的。不要緊,你告訴我我不會叫你為難的。」又許了他一些好處。她平常對傭人總是很客氣,但是真要是得罪了她,當然也有被解雇的危險。而且春元也知道,她向來說話算話,決不會讓老爺知道是他洩露的秘密,當下他也就松了口,不但把那女人的住址據實說了出來,連她的來歷都和盤托出。原來那女人是鴻才的一個朋友何劍如的下堂妾,鴻才介紹她的時候說是何太太,倒也是實話。

  那何劍如和她拆開的時候,挽出鴻才來替他講條件,鴻才因此就和她認識了,終至於同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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