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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五


  顧太太的病算是好了,已經能夠起來走動,但是胃口一直不大好,身上老是啾啾唧唧地不大舒服,曼楨說應當找個醫生去驗驗。顧太太先不肯,說為這麼點事不值得去找醫生,後來聽曼楨說有個魏醫生,鴻才跟他很熟的,顧太太覺得熟識的醫生總比較可靠,看得也仔細些,那天下午就由曼楨陪著她一同去了。這魏醫生的診所設在一個大廈裡,門口停著好些三輪車,許多三輪車夫在那裡閑站著,曼楨一眼看見她自己家裡的車夫春元也站在那裡,他看見曼楨,卻仿佛怔了一怔,沒有立刻和她打招呼。曼楨覺得有點奇怪,心裡想他或者是背地裡在外面載客賺外快,把一個不相干的人踏到這裡來了,所以他自己心虛。她當時也沒有理會,自和她母親走進門去,乘電梯上樓。

  魏醫生這裡生意很好,候診室裡坐滿了人。曼楨掛了號之後,替她母親找了一個位子,在靠窗的一張椅子上坐下,她自己就在窗口站著。對面一張沙發上倒是只坐著兩個人,一個男子和一個小女孩,沙發上還有很多的空餘,但是按照一般的習慣,一個女子還是不會跑去坐在他們中間的。那小姑娘約有十一二歲模樣,長長的臉蛋,黃白皮色,似乎身體很孱弱。

  她坐在那裡十分無聊,把一個男子的呢帽抱在胸前緩緩地旋轉著,卻露出一種溫柔的神氣。

  想必總是她父親的帽子。坐在她旁邊看報的那個人總是她父親了。曼楨不由得向他們多看了兩眼,覺得這一個畫面很有一種家庭意味。

  那看報的人被報紙遮著,只看見他的袍褲和鞋襪,仿佛都很眼熟。曼楨不覺呆了一呆。

  鴻才早上就是穿著這套衣裳出去的——他到這兒來是看病還是找魏醫生有什麼事情?

  可能是帶這小孩來看病。難道是他自己的小孩?怪不得剛才在大門口碰見春元,春元看見她好像見了鬼似的。她和她母親走進來的時候,鴻才一定已經看見她們了,所以一直捧著這張報紙不放手,不敢露面。曼楨倒也不想當場戳穿他。當著這許多人鬧上那麼一出,算什麼呢,而且又有她母親在場,她很不願意叫她母親夾在裡面,更添上許多麻煩。

  從這大廈的窗口望下去,可以望得很遠,曼楨便指點著說道:「媽,你來看,喏,那就是我們從前住的地方,就是那教堂的尖頂背後。看見吧。」顧太太站到她旁邊來,一同憑窗俯眺,曼楨口裡說著話,眼梢裡好像看見那看報的男子已經立起身來要往外走。她猛一回頭,那人急忙背過身去,反剪著手望著壁上掛的醫生證書。分明是鴻才的背影。

  鴻才只管昂著頭望著那配了鏡框的醫生證書,那鏡框的玻璃暗沉沉的倒是正映出了窗口兩個人的動態。曼楨又別過身去了,和顧太太一同伏在窗口,眺望著下面的街道。鴻才在鏡框裡看見了,連忙拔步就走。誰知正在這時候,顧太太卻又掉過身來,把眼睛閉了一閉,笑道:「呦,看著這底下簡直頭暈!」她離開了窗口,依舊在她原來的座位上坐下,正好看見鴻才的背影匆匆地往外走,但是也並沒有加以注意。倒是那小女孩喊了起來道:「爸爸你到哪兒去?」她這一叫喚,候診室裡枯坐著的一班病人本來就感覺到百無聊賴,這就不約而同地都向鴻才注視著。顧太太便咦了一聲,向曼楨道:「那可是鴻才?」

  鴻才知道溜不掉了,只得掉過身來笑道:「咦,你們也在這兒!」顧太太因為剛才聽見那小女孩喊他爸爸,覺得非常奇怪,一時就怔住了說不出話來。曼楨也不言語。鴻才也僵住了,隔了一會方才笑道:「這是我的乾女兒,是老何的女孩子。」又望著曼楨笑道:「哦,我告訴你沒呀?這是老何一定要跟我認乾親。」一房間人都眼睜睜向他們望著,那小女孩也在內。鴻才又道:「他們曉得我認識這魏醫生,一定要叫我帶她來看看,這孩子鬧肚子——噯,你們怎麼來的?是不是陪媽來的?」他自己又點了點頭,鄭重地說:「噯,媽是應當找魏醫生看看,他看病非常細心。」他心裡有點發慌,話就特別多。顧太太只有氣無力地說了一聲:「曼楨一定要我來看看,其實我也好了。」

  醫生的房門開了,走出一個病人,一個看護婦跟在後面走了出來,叫道:「祝先生。」

  輪到鴻才了。他笑道:「那我先進去了。」便拉著那孩子往裡走,那孩子對於看醫生卻有些害怕,她愣磕磕地捧著鴻才的帽子,一隻手被鴻才牽著,才走了沒有兩步,突然回過頭來向旁邊的一個女人大聲叫道:「姆媽,姆媽也來!」那女人坐在他們隔壁的一張沙發椅上,一直在那兒埋頭看畫報,被她這樣一叫,卻不能不放下畫報,站起身來。鴻才顯得很尷尬,當時也沒來得及解釋,就訕訕地和這女人和孩子一同進去了。

  顧太太輕輕地在喉嚨管裡咳了一聲嗽,向曼楨看了一眼。

  那沙發現在空著了,曼楨便走過去坐了下來,並且向顧太太招手笑道:「媽到這邊來吧。」顧太太一語不發地跟了過來,和她並排坐下。曼楨順手拿起一張報紙來看。她也並不是故作鎮靜。發現鴻才外面另有女人,她並不覺得怎樣刺激——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夠刺激她的感情了,她對於他們整個的痛苦的關係只覺得徹骨的疲倦。她只是想著,他要是有這樣一個女兒在外面,或者還有兒子。他要是不止榮寶這一個兒子,那麼假使離婚的話,或者榮寶可以歸她撫養,離婚的意念,她是久已有了的。

  顧太太手裡拿著那門診的銅牌,儘自盤弄著,不時地偷眼望望曼楨,又輕輕地咳一聲嗽。曼楨心裡想著,今天等一會先把她母親送回去,有機會就到楊家去一趟。她這些年來因為不願意和人來往,把朋友都斷盡了,只有她從前教書的那個楊家,那兩個孩子倒是一直和她很好。兩個孩子一男一女,男的現在已經大學畢業了,在一個律師那裡做幫辦。她想托他介紹,和他們那律師談談。有熟人介紹總好些,不至於太敲竹槓。

  通到醫生的房間那一扇小白門關得緊緊的,那幾個人進去了老不出來了。那魏醫生大概看在鴻才的交情份上,看得格外仔細,又和鴻才東拉西扯談天,盡讓外面的病人等著。半晌,方才開了門,裡面三個人魚貫而出。這次顧太太和曼楨看得十分真切,那女人年紀總有三十開外了,一張棗核臉,妖媚的小眼睛,嫣紅的胭脂直塗到鬢角裡去,穿著件黑呢氅衣,腳上卻是一雙窄窄的黑繡花鞋,白緞滾口,鞋頭繡著一朵白蟹爪菊。鴻才跟在她後面出來,便搶先一步,上前介紹道:「這是何太太。這是我岳母。這是我太太。」

  那何太太並沒有走過來,只遠遠地朝這邊帶笑點了個頭,又和鴻才點點頭笑笑,便帶著孩子走了。鴻才自走過來在顧太太身邊坐下,有一搭沒一搭逗著顧太太閒談,一直陪著她們,一同進去看了醫生出來,又一同回去。他自己心虛,其實今天這樁事情,他不怕別的,就怕曼楨當場發作,既然並沒有,那是最好了,以後就是鬧穿了,也不怕她怎樣。但是他對於曼楨,也說不上來是一種什麼心理,有時候儘量地侮辱她,有時候卻又微微地感覺到一種莫名其妙的恐懼。

  他把自備三輪車讓給顧太太和曼楨坐,自己另雇了一輛車。顧太太坐三輪車總覺得害怕,所以春元踏得特別慢,漸漸落在後面。顧太太在路上就想和曼楨談論剛才那女人的事,只是礙著春元,怕給他聽見了不好。曼楨又叫春元彎到一個藥房裡,照醫生開的方子買了兩樣藥,然後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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