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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四


  曼楨呆了半晌,方才悄然道:「明天我到慕瑾的丈人家去問問,也許他們會知道得清楚一點。」顧太太道:「他丈人家?我好像聽見他說,他丈人一家子都到內地去了。那一陣子不是因為上海打仗,好些人都走了。」

  曼楨又是半天說不出話來。慕瑾是唯一的一個關心她的人,他也許已經不在人間了。要是死在日本人手裡,還有可說,要是糊裡糊塗死在自己中國人手裡,那太可恨了!原來「光復」後的六安竟是這樣一個瘋狂世界。她是在國民黨的統治下長大的,那一重重的壓迫與剝削,她都很習慣了,在她看來,善良的人永遠是受苦的,那憂苦的重擔似乎是與人生俱來的,因此只有忍耐。她這還是第一次覺得冤有頭,債有主,她胸中充滿了悲憤。她不由得想起叔惠。叔惠走得真好。

  但是她總是這種黯淡的看法,正因為共產黨是好的,她不相信他們會戰勝。正義是不會征服世界的,過去是如此,將來也是如此。

  她盡坐在那裡發呆,顧太太忽然湊上前來,伸手在她額上摸了摸,又在自己額上摸了摸,皺著眉也沒說什麼,又躺下了。曼楨道:「媽怎麼了?是不是有點發熱?」顧太太哼著應了一聲。曼楨道:「可要請個醫生來看看?」顧太太道:「不用了,不過是路上受了點感冒,吃了一包午時茶也許就好了。」

  曼楨找出午時茶來,叫女傭去煎,又叫榮寶到樓下去玩,不要吵了外婆。榮寶一個人在客廳裡折紙飛機玩,還是傑民那天教他的,擲出去可以飛得很遠。他一擲擲出去,又飛奔著追過去,又是喘又是笑,蹲在地下拾起來再擲。恰巧鴻才回來了,榮寶叫了聲「爸爸」,站起來就往後面走。鴻才不由得心裡有氣,便道:「怎麼看見我就跑!不許走!」他真覺得痛心,想著:「這孩子簡直可惡,自從他母親來了,就只跟他母親親熱,對我一點感情也沒有。」那孩子縮在沙發背後,被鴻才一把抱了出來,喝道:「幹嗎看見我就嚇的像小鬼似的!你說!說!」榮寶哇的一聲哭了起來,鴻才叱道:「哭什麼?我又沒打你!惹起我的氣來我真打你!」

  曼楨在樓上聽見孩子哭,忙趕下樓來,見鴻才一回來就在那兒打孩子,便上前去拉,道:「你這是幹什麼?無緣無故的?」鴻才橫鼻子豎眼地嚷道:「是我的兒子我就能打!他到底是我的兒子不是?」曼楨一時氣急攻心,氣得打戰,但是也不屑和他說話,只把那孩子死勁一拉,拉了過去,鴻才還趕著他打了幾下,恨恨地道:「也不知是誰教的他,見了我就像仇人似的!」

  一個女傭跑進來拉勸,把榮寶帶走了,榮寶還在那裡哭,那女傭便哄他道:「不要鬧,不要鬧,帶你到外婆那兒去!」鴻才聽了,倒是一怔,便道:「她說什麼?他外婆來了?」因向曼楨望瞭望,曼楨只是冷冷的,也不作聲,自上樓去了。那女傭便在外面接口道:「外老太太來了,在樓上呢。」

  鴻才聽見說有遠客來到,也就不便再發脾氣了,因整了整衣,把卷起的袖子放了下來,隨即邁步登樓。他聽見顧太太咳嗽聲音,便走進後房,見顧太太一個人躺在那裡,他叫了一聲:「媽。」顧太太忙從床上坐了起來,寒暄之下,顧太太告訴他聽她這次逃難的經過。她又問起鴻才的近況,鴻才便向她歎苦經,說現在生活程度高,總是入不敷出。但是他一向有這脾氣,訴了一會苦之後,又怕人家當他是真窮,連忙又擺闊,說他那天和幾個朋友在一個華字頭酒家吃飯,五個人,隨便吃吃,就吃掉一筆驚人的鉅款。

  曼楨一直沒有進來。女傭送了一碗午時茶進來,鴻才問知顧太太有點不大舒服,便道:「媽多休息幾天,等媽好了我請媽去看戲,現在上海倒比從前更熱鬧了。」女傭來請他們吃晚飯,今天把飯開在樓上,免得顧太太還要上樓下樓,也給她預備了稀飯,但是顧太太說一點也吃不下,所以依舊是他們自己家裡兩個人帶著孩子一同吃。榮寶已經由曼楨替他擦了把臉,眼皮還有些紅腫。飯桌上太寂靜了,咀嚼的聲音顯得異樣的響。三個人圍著一張方桌坐著,就像有一片烏雲沉沉地籠罩在頭上,好像頭頂上撐著一把傘似的。

  鴻才突然說道:「這燒飯的簡直不行。燒的這菜像什麼東西!」曼楨也不言語。半晌,鴻才又憤憤地道:「這菜簡直沒有一樣能吃的!」曼楨依舊不去睬他。有一碗鯽魚湯放在較遠的地方,榮寶搛不著,站起身來伸長了手臂去搛,卻被鴻才伸過筷子來把他的筷子攔腰打了一下,罵道:「你看你吃飯也沒個吃相!一點規矩也沒有!」啪的一聲,榮寶的筷子落到桌子上,他的眼淚也落到桌布上。曼楨知道鴻才是有心找岔子,他還不是想著他要傷她的心,只有從孩子身上著手。她依舊冷漠地吃她的飯,一句話也不說。榮寶對於這些也習慣了,他一面啜泣著一面拾起了筷子,又端起飯碗,扒了兩口飯。卻有一大塊魚,魚肚子上的,沒有什麼刺的,送到他碗裡來,是曼楨搛給他的。他本來已經不哭了,不知道為什麼,眼淚倒又流下來了。

  曼楨心裡想,照這樣下去這孩子一定要得消化不良症的。

  差不多天天吃飯的時候都是這樣。簡直叫人受不了。但是鴻才似乎也受不了這種空氣的壓迫,要想快一點離開這張桌子。

  他一碗飯還剩小半碗,就想一口氣吃完它算了。他仰起了頭,舉起飯碗,幾乎把一隻飯碗覆在臉上,不耐煩地連連扒著飯,筷子像急雨似的敲得那碗一片聲響。他每次快要吃完飯的時候例必有這樣一著。他有好幾個習慣性的小動作,譬如他擤鼻涕總用一隻手指撳住鼻翅,用另一隻鼻孔往地下一哼,短短的哼那麼一聲。其實這也沒有什麼。也不能說是什麼惡習慣。倒是曼楨現在養成了一種很不好的習慣,就是她每次看見他這種小動作,她臉上馬上起了一種憎惡的痙攣,她可以覺得自己眼睛下面的肌肉往上一牽,一皺。她沒有法子制止自己。

  鴻才的筷子還在那裡咵咵咵敲著碗底,曼楨已經放下飯碗站起身來,走到後面房裡去。

  顧太太見她走進來,便假裝睡熟了。外面房間裡說的話,顧太太當然聽得很清楚,雖然一共也沒說幾句話,她聽到的只是那僵冷的沉默,但是也可以知道,他們兩個人慪氣不是一朝一夕的事。照這樣一天到晚吵架,到他們家裡來做客的人實在是很難處置自己的。顧太太便想著,鴻才剛才雖然是對她很表示歡迎,可是親戚向來是「遠香近臭」,住長了恐怕又是一回事了。這樣看起來,還是住到兒子那兒去吧,雖然他們弄了個丈母娘在那裡,大家面和心不和的,非常討厭,但是無論如何,自己住在那邊是名正言順的,到底心裡還痛快些。

  於是顧太太就決定了,等她病一好就回到偉民那裡去。偏偏她這病老不見好,一連躺了一個多禮拜。曼楨這裡是沒有一天不鬧口舌的,顧太太也不敢夾在裡面勸解,只好裝作不聞不問。要想在背後勸勸曼楨,但是她雖然是一肚子的媽媽經與馭夫術,在曼楨面前卻感覺到很難進言。她自己也知道,曼楨現在對她的感情也有限,剩下的只是一點責任心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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